臨濟宗禅詩
六、無依道人
吳言生
[臺灣]東大圖書公司,《經典禅詩》,2002年11月初版
第54—56頁
六、無依道人
“無事是貴人”、“無位真人”都有不向外求的特征,而“無依道人”則是不向外求的進一步深化,強調主體的自足圓滿。要達到“無依”的境界,首先必須認識到“無衣”。《臨濟錄》指出,接機時運用的種種方便是“衣”;聖境、佛祖、清淨境是“衣”;語言文字是“衣”。臨濟指出了叁衣,並毫不容情地將之剝除:“世出世諸法,皆無自性,亦無生性,但有空名,名字亦空。爾只麼識他閑名爲實,大錯了也。設有,皆是依變之境。有個菩提依、涅槃依、解脫依、叁身依、境智依、菩薩依、佛依。爾向依變國土中,覓什麼物
” 經過徹底剝奪之後的禅者,便成了獨立不羁的“無依道人”,他們“向裏向外,逢著便殺,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始得解脫,不與物拘,透脫自在”(《臨濟錄》)。 他們“殺人不眨眼”,對過去佛、現在佛、未來佛都痛下叁十棒,以“報佛之深恩”,從而將珍貴的骊龍颔下珠(悟心)視爲“糞球”,高揚起自信的大纛:“如今學者不得,病在甚處
病在不自信處。……爾若能歇得念念馳求心,便與祖佛不別”。這種氣概,決不依門傍戶、數他人寶,而是戛戛獨造,迥異凡人。在臨濟的提倡下,臨濟宗禅人張揚絕對自由的主體精神:“直教個個如師子兒,吒呀地哮吼一聲,壁立千仞”,“打破琉璃卵,透出鳳凰兒”(《汾陽錄》卷上)。神鼎《偶述》雲(《古尊宿》卷二四):
自在神鼎寺,少鹽兼無醋。
雲水若到來,撒手空回去。
“少鹽兼無醋”,即是“內外推窮一物無”;“撒手空回去”,即是“我宗無語句,亦無一法與人”,與臨濟思想合若符契:“道流,諸方說有道可修,有法可證,爾說證何法,修何道?爾今用處欠少什麼物,修補何處?”(《臨濟錄》) 只要有所尋求,即是迷失。參禅者毫無例外地渴求見性,但向外尋求,縱有所得,也是迷失。沒有得到外在珍珠之人,珍珠仍然存在于他的自性中,只看他能不能回光返照,去發現罷了。
“無依道人”否定的對象之一是語言文字之衣。歸省《山門供養主經過覓頌》雲(《古尊宿》卷二叁《歸省》):
諸方化主往來多,青山綠水意如何?
演若達多應認影,不知鹞子過新羅。
詩以演若達多迷頭認影喻化主對自己所作詩頌的粘著;以“鹞子過新羅”喻詩頌所表達的真意早已不見。詩歌勸誡學人,要在“青山綠水”中即物即真,聆聽這天然之“頌”的玄音秘響,而不必舍此另求。文悅則索性借用兩句唐詩將語言文字徹底鏟除:“啼得血流無用處,不如緘口過殘春!”(《古尊宿》卷四十) 其《示學者》雲(《古尊宿》卷四一):
赫日光中誰不了,底事堂堂入荒草?
擔簦負笈苦勞心,從門入者非家寶。
演宗乘,提祖教,千年枯骨何堪咬?
南北東西歸去來,拈得鼻孔失卻口。
自性“人人具足”,光明如日,人們卻不能了悟,而落于知見的荒草。由于“不信衣珠”,以致于“千少萬少”(《汾陽錄》卷中)。 于是“擔簦負笈”,“擔缽囊屎檐子,傍家走求佛求法”(《臨濟錄》), 到處尋求,殊不知“獻寶虧家寶,求金失自金”(《汾陽錄》卷下), 從各種感官之門得來的知識,並不是自己本具的自性。開悟的關鍵在于發現本具之佛性,不明此理,向外尋求,終究會毫無所得。宗乘祖教,正如臨濟所說的“枯骨”,一味咬嚼它怎能得到液汁與滋養?只有等經由了南北東西的苦苦尋求後,才能蓦然明心見性,“拈得鼻孔”。明心見性之時,就會發現,語言文字已純屬多余,在內證的境界裏,是得意忘言,不可說,不用說的。此詩形象地表達了臨濟宗禅人不依佛祖不依經,只依自家本來性的無依禅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