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濟宗禅詩
五、無位真人
吳言生
[臺灣]東大圖書公司,《經典禅詩》,2002年11月初版
第49—54頁
五、“無位真人”
“無位真人”是臨濟禅的又一思想精髓。鈴木大拙在《臨濟的基本思想——〈臨濟錄〉中“人”之研究》中指出:““人”的概念是全書的關鍵,也是真正禅宗精神的核心。”〔轉引自阿部正雄《禅與西方思想》第八二頁,上海譯文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 《臨濟錄》載:
上堂雲:“赤肉團上有一無位真人,常從汝等諸人面門出入,未證據者,看,看!”時有僧出問:“如何是無位真人
”師下禅床把住雲:“道,道!”其僧擬議,師托開,雲:“無位真人是什麼幹屎橛!”便歸方丈。
佛教一般修行之次第,有十信、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等覺、妙覺等階位。“無位真人”即指不住于任何階位的自由的人,即人人本具的佛性,是無始以來的真我。臨濟爲了避免觸犯、唐突這個佛性,不說它就是佛性。學僧探問“無位真人”之所在,臨濟遂以峻烈手段逼拶他,要他回光返照,自己體會。僧人正待開口,臨濟又擔心他落在識心中,觸了不可說的忌諱,遂立即將他推開,阻止他開口,同時爲了避免他執著名相,便隨說隨掃,將“無位真人”等同于“幹屎橛”,顯出凡聖一如之境。“無位真人”公案說明,每個人都有圓滿自足的佛性,不必向外馳求,只是由于這佛性受到汙染,以致于經常隱藏而不能顯露。臨濟宗禅人守端、仁勇的吟詠,生動地反映出對“無位真人”的感悟(分別見(《頌古》卷二一白雲端頌、保甯勇頌):
春風浩浩烘天地,是處山藏煙霭裏。
無位真人不可尋,落花又見隨流水。
播土揚塵沒處藏,面門出入太郎當。
撒尿撒屎渾閑事,浩浩誰分臭與香。
臨濟喜歡用“活潑潑地”來描述平常的、自由的人的生命活動。“你還識渠麼?活潑潑地,只是勿根株。擁不聚,撥不散,求著轉遠,不求還在目前,靈音屬耳。”(《臨濟錄》) “無位真人”洋溢著詩情畫意,流宕著活潑圓轉的機用。春風送暖,烘拂天地,而“無位真人”卻如同煙霭蒙蒙中的春山,如同白雲缭繞裏的桃源,迷離惝恍,不可尋覓。從隨著流水飄浮而至的落花上,可以感受到它的氣息,但如果尋源問津,卻杳無迹象。一個“又”字,點明詩人追尋“無位真人”不是一年,而是多年。參禅者只有發現自己心中的那座桃源,才會不再外求,而向內“看,看”,與本真的我合而爲一。
與守端重在塑造意境不同,仁勇的禅詩,則直截指出,禅者的生命中存在著“無位真人”。鈴木大拙說:“臨濟的“無位真人”即指自性。他的說法幾乎完全圍繞著這個人,這人有時亦稱作“道人”。他可說是中國禅宗思想史上第一位禅師,強調在人生活動每一方面都存在著這個人。他孜孜不倦地要他的弟子們去體認這個人或真正的自性。”〔鈴木大拙《禅學講座》,見《禅宗與精神分析》第四叁頁,貴州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 汾陽“十智同真”中的“同遍普”指出,了悟佛法並不是進入一個特別的世界,在日常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事物,如土、石、瓦礫中,都存在著佛法;浮山九帶的“平懷常實帶”則指出,佛法無特別處,日常著衣吃飯都是真實佛法,“信手拈來草,無可無不可。設使風來樹動,浪起船高,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有何差別”,“無聖可求,無凡可舍。內外平懷,泯然自合”(《人天眼目》卷二), “吃飯吃茶無別事,見山見水總皆然”(《五家宗旨纂要》)。 “無位真人”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自然會展開現象界的撒尿撒屎的生活,在看似卑下平凡的行動中,顯露著妙用。超越生活,又回歸于生活,正是臨濟禅的特征。
注重“無位真人”在日常生活中的機用,與臨濟宗禅人悲智雙運的思想密切相關。禅者觀色即空,成大智而不住生死。觀空即色,成大悲而不住涅槃。大智,是上求菩提的佛教智慧;大悲,是下化衆生的淑世悲懷。兩者如車之雙輪,鳥之二翼。善昭說,“文殊、普賢、觀音、勢至、滿心、十地、彌勒、慈尊”,本來可以成佛,卻以大悲之心,“擔柴著火,荷衆苦辛,憨癡不辨,掃地放牛”(《汾陽錄》卷中)。 浮山九帶有“屈曲垂帶”,謂悲智雙運的禅者,雖然證悟成佛,卻甘爲菩薩而不安住佛位,“脫珍禦服,著弊垢衣”(《人天眼目》卷二)。臨濟宗禅人主張不安住悟境,而要從悟境轉身而出,悲智雙運:“一種輪回又一回,入廛垂手化群迷。智大豈留生死界,悲深不住涅槃階。毗盧經卷塵中現,優缽羅花火裏開。非我如今難比況,千佛稽首歎奇哉。”(《古尊宿》卷二四《神鼎》) 臨濟宗禅人並不排斥世之常情,寫送別懷友,也別有情愫。文悅詩雲(均見《古尊宿》卷四一):
迹遁寒岩雲鳥絕,陰崖流水花微發。
昨夜天風掃石床,寥寥坐對叁生月。
禅人別我訪南宗,吳楚山川去幾重。
莫謂臨歧無可贈,萬年松在祝融峰。
散盡浮雲落盡花,到頭明月是生涯。
天垂六幕千山外,何處清風不舊家?
第一首寫別後相思。詩人遁迹寒岩,雲鳥不來,高曠孤寒。但這並不是一潭死水,在靜寂中自有生機汩汩呈露。流水淙淙,崖花微綻。天風浩浩,淨掃石床。詩人跏趺而坐,對皎月,懷友人,思緒翺翔在過現未叁世。海枯石爛,叁世電轉,然而此情、此心卻永遠不會改變。深情流注,格高韻遠。
第二首寫臨歧殷望。參禅者別我遠去,山一重水一重,不知後會何年。詩人依依相送,知己臨歧而別。詩人將南嶽奇峰祝融頂上的萬年松贈予友人,象征著參禅者踏破千山萬水終將徹見自性。萬年松頂天立地,笑傲浮雲,只有到了孤拔之境的禅者,才能看到它挺立的身姿。對友人的勉勵盡在不言之中。
第叁首是對離情別緒的禅意消解。世俗妄念的浮雲已經散盡,參禅所得聖解的花瓣也已經飄謝,唯有自性明月,照破凡聖,亘古清亮。千山之外,夜幕低垂,霧霭蒼然。但是,有明月驅昏暗,有清風滌煩暑,心國燦朗,什麼地方不是精神的家園!這類禅詩,充分表明臨濟的“無位真人”,“既不是一般的意識,也不是抽象的人性,它就是活生生的“人”,一個具體的存在”。〔 阿部正雄《禅與西方思想》第八五頁。〕 “義玄雖有不少關于本體界的具體描述,但其主要目的是要爲禅僧提供禅悟的意境體驗,使他們獲得寓神聖于平凡的宗教感受”。〔 潘桂明《中國禅宗思想曆程》第二九四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