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臨濟宗禅詩
二、四料簡
吳言生
[臺灣]東大圖書公司,《經典禅詩》,2002年11月初版
第33—39頁
二、四料簡
“四料簡”是臨濟導引學人悟入的四種方法,即“奪人不奪境”、“奪境不奪人”、“人境俱奪”、“人境俱不奪”。“人”指主觀存在,“境”指客觀存在。“奪”意爲遣除,指運用禅機消除人、境等對象的實有性。奪與不奪,根據對象的實際情況而定。臨濟創立“四料簡”的目的,是爲了破除對我(支配人與事物的內部主宰者)、法(泛指一切事物和現象)二者的執著。臨濟指出,一個勝任的導師,必須掌握這四種接機示教的方式:
(克符道者)初問臨濟:“如何是奪人不奪境?”濟曰:“煦日發生鋪地錦,嬰兒垂發白如絲。”師曰:“如何是奪境不奪人?”濟曰:“王令已行天下遍,將軍塞外絕煙塵。”師曰:“如何是人境俱奪?”濟曰:“並汾絕信,獨處一方。”師曰:“如何是人境俱不奪?”濟曰:“王登寶殿,野老讴歌。”(《五燈》卷十一《紙衣》)
“奪人不奪境”的境界,如同春天的太陽,照映萬物,生機蓬勃。而衰老的“我”不過是因緣和合的假象,並沒有真實性。世人執著于“我”,以爲是有主宰的、實在的自體,便會産生種種謬誤和煩惱。因此針對我執深重的人,必須破除其以我爲實有的觀念。《五燈》卷十一《紙衣》載臨濟法嗣克符頌四料簡雲:
奪人不奪境,緣自帶誵訛。
擬欲求玄旨,思量反責麼。
骊珠光燦爛,蟾桂影婆娑。
觌面無差互,還應滯網羅。
“奪人不奪境”,“熙日發生鋪地錦”,是境;“嬰孩垂發白如絲”,是人。臨濟的兩句答語,一句存境,一句奪人。四料簡中,唯有“人境俱不奪”方是徹悟之境,此前皆爲方便權宜,從徹悟的立場看,都是錯誤,因此“奪人不奪境”這句話本身就有毛病,心境本來空,何有奪與不奪之分?“擬欲求玄旨,思量反責麼。”對真如本體,不可思量擬議。一起心動念,著意追求,就錯過了明明白白呈現在眼前的本體。“骊珠光燦爛,蟾桂影婆娑。”說本體像珍貴的骊龍颔下的寶珠,也像有蟾蜍、桂樹的月亮一樣,發出燦爛的光明。兩句是這首詩的詩眼所在,象征本體通過境象觌面相呈,是“不奪境”的形象表述。“觌面無差互,還應滯網羅。”意爲應當不經任何思量、分別地直下體會呈顯在眼前的本體,而不可尋思、計較,落于語言、意識的羅網之中。參禅者見物知心,循相證性,珠光、桂影皆爲入道之機。本應“無差互”,當下契入。但未悟之人,我執未破,心隨境轉,想通過擬議思量的途徑來趨近本體,這就墜陷到語言、意識的羅網之中,而不得自由。
“奪境不奪人”,是針對法執深重的人,破除以法爲實有的觀念。如果誰以客觀存在爲重,導致自性泯沒,師家就要設法使他超越,以重現本心。世間的一切事物和現象都是法。一切法都沒有實體性,處于刹那生滅變化之中。世人執著于“法”,對之虛妄分別,必然會妨礙對真如的悟解和體驗。“奪境不奪人”時,自性本心,清明自在,代表主體的君王政令通行,四夷臣伏,烽煙不起。客體的“境”在四海清平、烽煙不起的狀況下,已經不發生任何作用了。
奪境不奪人,尋言何處真。
問禅禅是妄,究理理非親。
日照寒光澹,山搖翠色新。
直饒玄會得,也是眼中塵。
“奪境不奪人”,指對于我執輕而法執重的人,先奪其境。境有兩意:一是思想意念之境,一是自然物象之境。雖然語言可以顯示大道,但尋言逐句,著相求法,無異見指忘月,逐妄舍真,又怎能入道證真。詩的前四句謂法執重者,問禅,禅是名言,本無實義;究理,理非究竟,乖離自性。因此師家奪其思慮之境;後四句謂參禅者縱使能從“日照寒光淡,山搖翠色新”的色界中,悟得色即是空的真谛,也是眼中塵沙,不是徹底的開悟。“日照寒光澹,山搖翠色新”二句是外境,“直饒玄會得,也是眼中塵”兩句陡地轉折,說縱使對它們有玄妙的理解、體會,也是眼中的塵屑,將前兩句所呈顯的境象一掃而空。
“人境兩俱奪”,是針對我執和法執都很重的人,破除其“我”、“法”二執。佛教認爲,俗世的一切都是顛倒和虛妄的,任何對自我和外境的執著,都與佛教的基本原理和最終目的相違背。主觀、客觀都無真實性,應該超越主客,了悟絕對的本原心性。此時,代表主體的君王政令不行,並州、汾州的地方勢力如藩鎮等各自爲政,主客之間,不通消息,“人”、“境”雙泯。
人境兩俱奪,從來正令行。
不論佛與祖,那說聖凡情。
擬犯吹毛劍,還如值木盲。
進前求妙會,特地斬精靈。
“人境兩俱奪,從來正令行。”將我執法執悉皆奪去。我法雙遣,佛祖正令遂得以施行。“不論佛與祖”,既證悟自性,則無佛可成,無佛之名號可立。“那說聖凡情”,未悟時說聖說凡,落于情識意想,既悟之後,則凡聖皆空。“擬犯吹毛劍,還如值木盲。”證悟之時,一切妄想都是對般若的觸犯。此時的學人,如同恰好逢遇到木孔的盲龜,如果一味死死抱住佛法不放,同樣會在吹毛劍下喪身失命。“進前求妙會,特地斬精靈。”如果再進一步尋求玄妙的解會,賣弄情缰意鎖的神識,就更會被般若利刃一揮兩斷了。正如大慧宗杲所說:“正令既行,不留佛祖,到這裏進之退之,性命都在師家手裏,如吹毛劍不可犯其鋒。”(《大慧錄》卷十六)
“人境俱不奪”,對于人我、法我都無執著的人,二者都不須破除。主體、客體,各各依位而列。此時,代表主體的帝王垂拱而治,野老豐衣足食,飽享承平之樂,故爾歌功頌德。
人境俱不奪,思量意不偏。
主賓言不異,問答理俱全。
踏破澄潭月,穿開碧落天。
不能明妙用,淪溺在無緣。
“人境俱不奪,思量意不偏。”禅者明心見性之後,必須從悟境中轉身而出,度化世人。揚眉瞬目,思量意識,都從脫落煩惱的自性中流出,所以不會落于色界偏位。“主賓言不異,問答理俱全。”此時無凡無聖,無主無賓,問在答中,答在問中。言談寂默,行住坐臥,神通妙用,都不出自性。後四句說明由聖入凡,生起妙用。““澄潭月”、“碧落天”,代表靈明的空境。禅家明心見性以後,必須由空境轉身而出,才能證入色空不二的妙有境界,方便隨緣,度世利生,故言“踏破澄潭月,穿開碧落天”。否則,沈空滯寂,禁锢菩提,不能明體起用,佛家稱爲燒焦的谷芽敗壞了的種子,了無生機,追溯原因,不外大法未明,墮入偏空,不能隨緣涉世,普度衆生,故言:“不能明妙用,淪溺在無緣。””〔李杏村《禅境與詩情》第五六頁,臺灣東大圖書公司一九九四年版。〕
克符道者的頌,學理化色彩過重,一般讀者不容易理解。而佛鑒慧勤頌四料簡的詩,則簡直就是一組風情搖曳的絕句:
甕頭酒熟人盡醉,林上煙濃花正紅。
夜半無燈香閣靜,秋千垂在月明中。
莺逢春暖歌聲歇,人遇平時笑臉開。
幾片落花隨水去,一聲長笛出雲來。
堂堂意氣走雷霆,凜凜威風掬霜雪。
將軍令下斬荊蠻,神劍一揮千裏血。
聖朝天子坐明堂,四海生靈盡安枕。
風流年少倒金樽,滿院桃花紅似錦。
千溪萬壑歸滄海,四塞八蠻朝帝都。
凡聖從來無二路,莫將狂見逐多途。
第一首頌奪人不奪境。酒熟香濃,人入醉鄉,而青煙如織,林花正豔。深沈院落,佳人甜眠。秋千玉索,靜垂月中。此時人停止活動,客體的物境宛然在目。第二首頌奪境不奪人。莺聲消歇,落花隨水,是奪境;人綻笑臉,宛轉撫笛,是不奪人。此時物境淡隱,主體的人在自由活動。第叁首頌人境俱奪。意氣如驚雷,威風如霜雪,將軍令下,荊蠻頭落,血濺千裏。既斬其人,又奪其境。第四首頌人境俱不奪。天子臨朝,百姓安居。年少醉飲,花紅似錦。人歡愉,境芬芳。第五首是總頌。參禅者臻于百川歸海、遠人來服之境,川流安恬,心國太平。徹悟之後,凡聖不二。此時若說空說有,奪與不奪,都是“狂見”,不能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