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我的閱讀記錄 ▼

經典頌古 第四章 公案頌古與禅悟境界 二、能所俱泯

  公案頌古與禅悟境界

  二、能所俱泯

  吳言生

  [臺灣]東大圖書公司,《經典頌古》,2002年11月初版

  第186—193頁

   “水月相忘”是禅者審美直覺論的特征,其根本特征是能所俱泯。表達這一觀照的範型是天衣義懷法語:“譬如雁過長空,影沈寒水。雁無遺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林間錄》卷上) 禅者通過直覺觀照,以體證遍布宇宙的自性,就形成了直覺境。它的關鍵是保持主體心靈的空靈自由,即無住生心。象征、吟詠無住生心的,有“急水上打球”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80則:

   僧問趙州:“初生孩子,還具六識也無?”趙州雲:“急水上打球子。”僧複問投子:“急水上打球子,意旨如何?”子雲:“念念不停流。”

   初生孩子,雖然有六識,眼能見耳能聞,並不去分別好惡長短,是非得失。學道之人要像嬰孩那樣,眼見色如盲等,耳聞聲似聾,如癡似兀,才是真正的受用處。在急水中行船,坐在船上的人有一種錯覺,誤認爲水是靜止的。由意識所衍生的諸法也是如此。趙州的答語跟這些譬喻一樣,急水上打球,轉眼就流過。那僧又問投子,投子說:“念念不停流。”嬰孩六識,雖然不起執著作用,卻念念不停地遷流,如急水之駛。雪窦頌雲:

   六識無功伸一問,作家曾共辨來端。

   茫茫急水打球子,落處不停誰解看?

   “六識無功伸一問,作家曾共辨來端。”修行者到了這種境界,就跟嬰兒一樣,雖有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對六塵卻不加分別,這就是“無功用行”。不過雖然是無功用,卻依舊山是山水是水。因爲趙州、投子都是宗師,故兩人都深明其意。

   “茫茫急水打球子,落處不停誰解看?”上句頌投子道“念念不停流”,下句引導讀者仔細觀看:湍急的河水,表面似乎靜止不動,但是把球子丟在上面,刹那間就流走了,這就是靜中有動。禅者如魯如愚,像是一潭死水,實際上卻是一湍急流,這便是“悟了同未悟”的風範神儀,是受過洗煉的向上境界。對此投子以一念一念流轉不停來表示,念念正念相續,在無心的狀態下,一瞬一瞬都是正念(《一日一禅》第283頁)。 

   此詩通過對公案情景的生動再現,引導人們對公案自身進行體證。六識無功的境界是淵深莫測的境界,只有宗師才能達到。爲了避免讀者受自己評判的幹擾,雪窦在詩中以反诘的句式,啓發讀者開啓般若慧眼觀“看”急水浮球的“落處”。

   表達、吟詠無住生心的還有“叁種病人”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88則:

   玄沙示衆雲:“諸方老宿,盡道接物利生,忽遇叁種病人來,作麼生接?患盲者,拈槌豎拂,他又不見;患聾者,語言叁昧,他又不聞;患啞者,教伊說,又說不得,且作麼生接?若接此人不得,佛法無靈驗。”僧請益雲門,雲門雲:“汝禮拜著。”僧禮拜起,雲門以拄杖扌+至,僧退後,門雲:“汝不是患盲。”複喚近前來,僧近前,門雲:“汝不是患聾。”門乃雲:“還會麼?”僧雲:“不會。”門雲:“汝不是患啞。”僧于此有省。

   玄沙所說的叁種病人並非指肉體上的盲、聾、啞,而是指昧于真見、真聞、真語之人。諸佛出世旨在教化被無明所障而迷失本心之人,故玄沙說如果接引不了這類人,佛法就沒有靈驗。公案的後半部分,僧用玄沙的話向雲門請益,雲門以直接動作作答,絲毫不給其僧分別思量的機會,促使他當下明白自己本來就是不盲、不聾、不啞之人。迷失的凡夫本來具有真如佛性,由于見聞覺知妄起分別,迷頭認影,沿門乞食,以致于有眼而盲、有耳而聾、有口而啞。公案旨在超越見聞覺知的分別妄想,撥落見塵明見性,蕩除妄心見本心,以契入不可思議、不可言說的實相無相境界。雪窦頌,則翻出新境。頌雲:

   盲聾喑啞,杳絕機宜。

   天上天下,堪笑堪悲。

   離婁不辨正色,師曠豈識玄絲。

   爭如獨坐虛窗下,葉落花開自有時。

   “盲聾喑啞,杳絕機宜。”見與不見,聞與不聞,說與不說,雪窦全都予以破除,使得障蔽本心而形成的盲聾喑啞見解、機宜計較,總用不著,然後才是向上一路的真盲、真聾、真啞,無機無宜。

   “天上天下,堪笑堪悲。”堪笑者是啞卻不啞,是聾卻不聾(雖然達到無分別般若智的聾啞,心裏卻曆曆孤明);堪悲者明明不盲卻盲,明明不聾卻聾(雖然有正常的感覺器官,卻溺于聲塵色塵而使聞見之性聾盲)。

   “離婁不辨正色,師曠豈識玄絲。”離婁乃黃帝時著名的明目者,能在百步外明察秋毫之末,卻不能辨“正色”,不瞎而瞎;師曠是春秋時著名樂師,能辨音以知吉凶,隔山聞蟻鬥,卻不能聆辨“玄絲”,不聾卻聾。正色、玄絲,縱是離婁、師曠也辨識不得。那些囿于分別情識、淪喪天然本真之人,縱然目明如離婁,耳聰如師曠,也無法辨正色、聆玄絲,進行對大道的體證。

   雪窦此詩,用反形手法,在理性與悟境間壘起了一道銀山鐵壁,並指出悟者應有的態度:既不作離婁,也不作師曠,“爭如獨坐虛窗下,葉落花開自有時”。到此境界,見似不見,聞似不聞,說似不說,饑餐困眠,任他葉落花開。葉落時是秋,花開時是春,各各自有時節(圓悟語)。 

   表達水月相忘禅悟體驗的有“銀碗裏盛雪”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13則:

   舉僧問巴陵:“如何是提婆宗?”巴陵雲:“銀碗裏盛雪。”

   西天迦那提婆尊者,本是外道,與十四祖龍樹菩薩針缽相投,得其真傳,遂成爲禅宗十五祖。馬祖雲:“凡有言句,是提婆宗。”意指以無礙辯才駁斥對方的議論就是提婆宗。本則公案中,僧問如何是提婆宗,意指巴陵禅風如何,巴陵答“銀碗裏盛雪”,孤峻峭拔,不透露一點消息,使人擺脫情識妄見。雪窦頌雲:

   老新開,端的別,解道銀碗裏盛雪。

   九十六個應自知,不知卻問天邊月。

   提婆宗,提婆宗,赤幡之下起清風。

   “老新開,端的別,解道銀碗裏盛雪。”“新開”即巴陵颢鑒禅師所住持的新開禅院,這裏用作對巴陵的敬稱。一切語言皆是佛法,雪窦贊歎巴陵能夠說出“銀碗裏盛雪”的妙句,答語與諸方確實不同,修行達到了高深的火候。此時,表裏俱澄澈,是極高的悟境。

   “九十六個應自知,不知卻問天邊月。”在提婆的時代,印度有九十六種外道,提婆曾與之一一辯論,並擊敗了他們。這句詩的意思是九十六種外道在與提婆交鋒時,對銀碗盛雪的意境應有所體會,否則就難以與提婆辯論,而要去問取天邊月。

   “提婆宗,提婆宗,赤幡之下起清風。”古印度法戰的時候,勝者手持赤幡,輸者反披袈裟從側門出去。提婆在與外道的法戰中,以無礙辯才折服外道,持赤幡而立,法戰的輸方站在赤幡之下表示臣服。巴陵說提婆宗是“銀碗裏盛雪”,雪窦說提婆宗是赤幡之下清風飒飒,意爲對巴陵答語如果向言句上求解會,就會敗立赤幡之下,故圓悟評雪窦此句是“殺人不用刀”。

   此詩熱情洋溢地贊頌了巴陵超妙卓異的接機藝術。銀碗裏盛雪,是水月相忘的直覺觀照。銀碗與雪,互爲觀照的主體,皎潔明麗,表裏澄澈,系意路不及的境界。雪窦接著強調對巴陵此句應有深切的體悟,而體悟的最佳方式就是問取天邊月,對自然清景作即物即真的感悟。詩的最後以赤幡之下清風飒飒,暗示不可對巴陵之語作望文生義式的知性理解。

   表達水月相忘禅悟觀照的還有“花如夢”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40則:

   陸亘大夫,與南泉語話次,陸雲:“肇法師道,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也甚奇怪。”南泉指庭前花,召大夫雲:“時人見此一株花,如夢相似。”

   陸亘是南泉的久參弟子,一天提出“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兩句話,認爲很奇特。“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是僧肇《肇論》中的名句。僧肇此語的思想基礎是般若空觀。依佛教的說法,天地、萬物和我都是因緣所生,緣起性空,性空緣起。由于其性本空,具有可變性,因而在不同的條件下有著不同的變化,這也就是宇宙萬有生生不息的原因。不論物質世界還是精神世界,其性皆空,因此都具有共同的屬性。然而,對天地同根萬物一體的理性的認知,不等于真參實證。陸亘的問話,並沒有超出經教的道理。南泉替他指出要害,以破除他的無明窠窟,指著庭前花對陸亘說:“當一個人清淨到了極點,整個身心充滿了光明,寂照時涵蓋整個虛空,再回頭來看這株花,仿佛是夢中所發生的事。”這句話就像引人走到萬丈的懸崖上,然後把他推下,以斷絕他的命根。雪窦頌雲:

   聞見覺知非一一,山河不在鏡中觀。

   霜天月落夜將半,誰共澄潭照影寒?

   詩意謂映現在我們感官上見聞覺知到的物象,並不是事物自身的真相;山河大地映在我們眼簾上的姿態,僅是鏡中之影,而不是山河的原形。人們的見聞覺知,由于受各種現實條件的限製,所站的立場不同,所得到的觀感也不同。所以僅僅憑見聞覺知,想體達物的真相,是根本辦不到的,好像站在不同的角度,觀察到廬山的形象也就大異其趣。要體證如如不動的本來面目,就不能在“鏡中觀”。但既然“不在鏡中觀”,到底要在什麼地方觀?這就要求參禅者立在萬籁俱寂的絕塵之境上,斷滅心機意識的作用,使心靈渣滓盡化如同澄潭,心境雙泯,能所不立,才能體證到萬物一體的如如,這是揚棄了感覺而臻于清澄的心境始能體證到的境界。

  

菩提下 - 非贏利性佛教文化公益網站

Copyright © 2020 PuTiXia.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