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案頌古與禅門機鋒
四、批評機鋒遲鈍
吳言生
[臺灣]東大圖書公司,《經典頌古》,2002年11月初版
第116—172頁
箭鋒猶落鈍根機。對鈍根機的惋歎,有“如來二種語”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95則:
長慶有時雲:“甯說阿羅漢有叁毒,不說如來有二種語。不道如來無語,只是無二種語。”保福雲:“作麼生是如來語?”慶雲:“聾人爭得聞。”保福雲:“情知爾向第二頭道。”慶雲:“作麼生是如來語?”保福雲:“吃茶去。”
阿羅漢能斷九九八十一品煩惱,諸漏已盡,梵行已立。叁毒即是貪嗔癡。對于阿羅漢來說,所有煩惱都已斷盡,當然也不會有叁毒。但長慶卻說:“甯說阿羅漢有叁毒,不說如來有二種語。”旨在顯示如來無不實語。《法華經•方便品》雲:“唯此一事實,余二則非真。”又雲:“唯有一乘法,無二亦無叁。”世尊叁百余會,觀機逗教,應病與藥,千般說法,畢竟無二種語。《維摩經•佛國品》也說:“佛以一音演說法,衆生隨類各得解。”如果聽聞如來的說法認爲如來有二種語,那是由于自己的悟性還欠缺的緣故。雪窦頌雲:
頭兮第一第二,臥龍不鑒死水。
無處有月波澄,有處無風浪起。
棱禅客,棱禅客,叁月禹門遭點額。
“頭兮第一第二,臥龍不鑒死水。”雪窦感歎說,只管理會第一第二,正是死水裏作活計。雪窦在頌古百則中曾反複強調:“澄潭不許蒼龍蟠”,“臥龍長怖碧潭清”,死水裏沒有龍藏,只有洪波浩渺白浪滔天處,方有蛟龍潛藏。
“無處有月波澄,有處無風浪起。”無龍處有月波澄,風恬浪靜;有龍處無風起浪,勢欲滔天。保福說“吃茶去”,正是無風掀起滔天浪。雪窦頌到這裏,一時將人的情解蕩除無余,意猶未盡,別具只眼地說,“棱禅客,棱禅客,叁月禹門遭點額”,意謂長慶雖是透龍門的龍,卻被保福蓦頭一點。
此詩通過臥龍、死水、洪波、璧月、禹門跳浪、鯉魚點額等一系列喻象,生動地表達了對粘著名相、落于鈍機者的批評,指出參禅者不可溺于死水,點額曝腮,而要向活水巨浪中去,騰雲如+手霧,方能顯發大機大用。
惋歎鈍根機的,還有“睦州問僧”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10則:
舉睦州問僧:“近離甚處?”僧便喝。州雲:“老僧被汝一喝。”僧又喝。州雲:“叁喝四喝後作麼生?”僧無語,州便打雲:“這掠虛頭漢。”
本則公案中,學人應聲而喝,喝中自有深意,頗具機用,可惜龍頭蛇尾。睦州被喝,不慌不忙,緩緩地對他說:“老僧被你一喝。”一方面許可他,一方面又在勘驗他。這僧又喝,乍看之下像是懂了,其實只是裝模作樣。驗人端的處,下口便知音。睦州看得清清楚楚,遂問叁喝四喝後又怎麼樣,其僧果然應答不出,遭到了睦州的呵斥。雪窦頌雲:
兩喝與叁喝,作者知機變。
若謂騎虎頭,二俱成瞎漢。
誰瞎漢?拈來天下與人看。
“兩喝與叁喝,作者知機變。”雪窦具有勘驗龍蛇的眼光,說若非大機大用的宗師,只會胡喝亂喝,只有大機用的禅師才知道隨機應變。那僧雖被睦州收伏,卻很懂得隨機應變。
“若謂騎虎頭,二俱成瞎漢。”要騎虎頭,絕非易事。雪窦說,如果以爲一直喝下去就是騎虎頭的話,那麼“二俱成瞎漢”。圓悟指出,雪窦的話似倚天長劍,凜凜神威。如果領會雪窦之意,自然千處萬處一時明白,也可以看出雪窦後面的頌詞只是在爲上文作注腳而已。
“誰瞎漢?”雪窦再一次詢問誰是瞎漢,大有深意:到底是賓家瞎還是主家瞎,還是賓主一時瞎?“拈來天下與人看”,雪窦沒有點明,讓天下人自己去“看”,這是其機用活脫之處。
禅門的大喝,是表現峻厲機鋒的形式之一。特別是臨濟喝,聞名禅林。千變萬化,不可端倪。禅林學習、模仿臨濟大喝,蔚成風氣。但必須是明眼之人,才能得其精髓,否則就會流于形式的模仿,而喪失禅的慧命。本則公案中,學人應聲而喝,不能作主,被睦州挫敗。雪窦在詩中,用明察秋毫的慧眼,評鑒學人的兩喝與叁喝,既肯定了其喝的合理成分,又批評其不能始終相續,畫虎不成反類犬。這對于矯正禅林的浮淺風氣,頗有針砭之效。
“大光野狐精”公案,也表現了禅宗對模擬沿襲、不能自作主宰的盲禅之批評。《碧岩錄》第93則:
僧問大光:“長慶道因齋慶贊,意旨如何?”大光作舞,僧禮拜。光雲:“見個什麼便禮拜?”僧作舞。光雲:“這野狐精。”
本則實承自金牛作舞公案。金牛每至正午食時,自將飯桶于僧堂前作舞,後有一僧以此叩問長慶,長慶贊歎金牛的作爲。本則公案中,學人舉金牛作舞之事向大光詢問長慶的意旨,大光也像金牛那樣作舞,學人禮拜,大光呵責其禮拜,學人也模仿起大光作舞。雖同是作舞,但實有見地高低法眼明暗的不同。大光之舞自悟性中流出,僧人之舞從模擬中生成,兩者實有霄壤之別。魚目不可混珠,否則禅旨的領悟與機鋒的切磋,容易流于缺乏實悟的優孟衣冠,因此大光予以喝斥。雪窦頌雲:
前箭猶輕後箭深,誰雲黃葉是黃金?
曹溪波浪如相似,無限平人被陸沈。
“前箭猶輕後箭深”,意指大光作舞是“前箭”,複雲“這野狐精”是“後箭”。“誰雲黃葉是黃金”,禅門接機時的各種方便,只不過是用來止啼的黃葉,等到啼哭停止,就會發現黃葉並不是真金。佛陀說一代時教,也只是止啼之說。大光喝斥“這野狐精”,就是爲了粉碎學人的情識,其中自有權實照用。“曹溪波浪如相似,無限平人被陸沈。”雪窦敏銳地指出,如果四方八面的學者,只管如此陳陳相因地作舞,則禅的慧命,將掃地而盡。
此詩對缺乏實證的模仿沿襲風氣進行了辛辣的批評。禅的慧命在于創新,一空依傍。扶籬摸壁、優孟衣冠,只能導致禅悟慧命的喪失。
對鈍根之機的惋歎痛惜,還有“西院二錯”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98則:
天平和尚行腳時參西院,常雲:“莫道會佛法,覓個舉話人也無。”一日西院遙見,召雲:“從漪。”平舉頭。西院雲:“錯。”平行叁兩步。西院又雲:“錯。”平近前。西院雲:“適來這兩錯,是西院錯,是上座錯?”平雲:“從漪錯。”西院雲:“錯。”平休去。西院雲:“且在這裏過夏,待共上座商量這兩錯。”平當時便行。後住院,謂衆雲:“我當初行腳時,被業風吹到思明長老處,連下兩錯,更留我過夏,待共我商量。我不道恁麼時錯,我發足向南方去時,早知道錯了也。”
天平曾到諸方遊學,參得些蘿蔔頭禅在肚皮裏,卻到處口出狂言,說自己會禅會道,輕薄狂妄。殊不知諸佛未出世,祖師未西來,未有問答未有公案已前,哪裏有什麼禅道。西院有意粉碎他的狂妄,便召喚他一聲。天平應聲舉頭時,早是落二落叁。西院說“錯”,天平仍未領悟,還以爲自己肚皮裏有禅,又前行叁兩步。西院又說“錯”,天平依舊稀裏糊塗,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及至後來天平聽了西院的話,拂袖便行,更是落七落八。雪窦頌雲:
禅家流,愛輕薄,滿肚參來用不著。
堪悲堪笑天平老,卻謂當初悔行腳。
錯錯,西院清風頓銷铄。
“禅家流,愛輕薄,滿肚參來用不著。”天平尋常目視雲霄,輕薄自負,以爲自己見多識廣,參訪過許多尊宿,懂得很多禅法道理。等到向洪爐裏烹煉,原來一點也使不著。
“堪悲堪笑天平老,卻謂當初悔行腳。”天平的輕薄,終于在西院處受到了挫折,不但沒有省悟,後來反而悔行腳,殊不知未行腳前已經錯了。“錯錯”,西院連下兩錯,如擊石火,似閃電光,如仗利劍直取人咽喉,使人斷除命根。能向劍刃上行,才能會得這兩錯,才可以見“西院清風頓銷铄”。
此詩反映了作者對盲禅的批評。法演曾教導學人:“莫學琉璃瓶子禅,輕輕被人觸著便百雜碎。參時須參皮可漏子禅,任是向高峰頂上撲下,亦無傷損。”(《圓悟錄》卷13) 天平的禅,僅僅是琉璃瓶子禅,被西院輕輕一擊,便七花八裂。此詩通過對天平的批評,表示了作者參須實參悟須實悟的禅學主張,對矯正禅林浮淺風氣,有積極的意義。
對鈍根機的批評,還有“桐峰大蟲”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85則:
僧到桐峰庵主處便問:“這裏忽逢大蟲時,又作麼生?”峰便作虎聲,僧便作怕勢,庵主呵呵大笑。僧雲:“這老賊。”庵主雲:“爭奈老僧何?”僧休去。雪窦雲:“是則是,兩個惡賊,只解掩耳偷鈴。”
本則公案中,雖然兩人的機用也沒有錯,但仍嫌拖泥帶水,不夠徹底,正如圓悟所批評:“此二老如排百萬軍陣,卻只鬥掃帚。若論此事,須是殺人不眨眼的手腳。若一向縱而不擒,一向殺而不活,不免遭人怪笑”,“雪窦道他二人相見皆有放過處。其僧道:“這裏忽逢大蟲時又作麼生?”峰便作虎聲,此便是放過處,乃至道:“爭奈老僧何?”此亦是放過處。著著落在第二機。雪窦道:“要用便用”。”雪窦頌雲:
見之不取,思之千裏。
好個斑斑,爪牙未備。
君不見,
大雄山下忽相逢,落落聲光皆振地。
大丈夫,見也無?
收虎尾兮捋虎須。
“見之不取,思之千裏。”雪窦感歎禅者正當禅機險峻處卻不能顯出大用,等庵主道“爭奈老僧何”的時候,便應與本分草料。當時如果有這等手段,必然能下一轉語。只可惜兩人解放不解收,見之不取,當斷不斷,早已錯過;擬議尋思,更是千裏萬裏。“好個斑斑,爪牙未備。”雖然兩人的應對也沒有錯,像兩只大蟲相似,但卻不是威風凜凜百獸膽裂的大蟲,還沒有長成堅固的爪牙,不能哮吼叱咤,搏殺獵物。
“君不見,大雄山下忽相逢,落落聲光皆振地。”雪窦引出百丈與黃檗的大機大用來與本則公案進行對比。說百丈才真正有大蟲似的威猛,聲光落落振大地。相形之下,桐峰與學僧的機用就遜色得多。“大丈夫,見也無,收虎尾兮捋虎須。”雪窦指出,要做一空依傍鼻孔遼天的大丈夫,必須有實際的行履,既能捋虎須,又能收虎尾,功夫相續不斷。
此詩批評了禅林缺乏真實行履、主家賓家俱瞎的浮淺禅風,表達了作者呼喚腳踏實地、天風海雨般禅風的迫切希望。詩以大蟲形象貫穿終始,或抑或揚,給人以鮮明深刻的感受。
“黃巢後劍”公案及頌古也表達了對鈍根機的批評。《碧岩錄》第66則:
岩頭問僧:“什麼處來?”僧雲:“西京來。”頭雲:“黃巢過後,還收得劍麼?”僧雲:“收得。”岩頭引頸近前雲:“囗+力。”僧雲:“師頭落也。”岩頭呵呵大笑。僧後到雪峰,峰問:“什麼處來?”僧雲:“岩頭來。”峰雲:“有何言句?”僧舉前話,雪峰打叁十棒趕出。
據傳黃巢撿了一把劍,劍上刻有“天賜黃巢”四個字,他就自號爲沖天大將軍而起義,攻陷了長安而登上帝位。岩頭借這個故事,詢問來人是否帶來了人人本具的金剛王寶劍,來僧回答說“收得”,力道未免欠足,雖然得“體”,但未備其“用”。及至後來說“師頭落也”,也只是口頭禅,並無可取,所以岩頭呵呵大笑,這是本公案玄奧幽微難以觑透的地方。岩頭大笑,笑中有毒。其僧後來到了雪峰處,雪峰是岩頭的同參,一聽就知道岩頭的意思,也不與這僧說破,只是打了叁十棒趕出院。雪窦頌雲:
黃巢過後曾收劍,大笑還應作者知。
叁十山藤且輕恕,得便宜是落便宜。
“黃巢過後曾收劍,大笑還應作者知。”雪窦頌岩頭大笑,說對其中的要義,一般人摸不著邊際。岩頭的笑,必須是方家才能知道。笑中有權有實,有照有用,有殺有活。
“叁十山藤且輕恕,得便宜是落便宜。”這僧後來到雪峰處,依舊莽鹵,雪峰便據令而行,打叁十棒趕出,還只是輕罰,這僧仍然以爲得了便宜,其實是大大地失了便宜。頌古表達了作者對缺乏大機大用、魚目混珠之禅者的批評。
表達對鈍根機惋惜之情的,還有“一镞破叁關”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56則:
良禅客問欽山:“一镞破叁關時如何?”山雲:“放出關中主看。”良雲:“恁麼則知過必改。”山雲:“更待何時。”良雲:“好箭,放不著所在。”便出。山雲:“且來梨。”良回首,山把住雲:“一镞叁關即且止,試與欽山發箭看。”良擬議,山打七棒雲:“且聽這漢疑叁十年。”
良禅客以一箭射破叁道關門,比喻一念超越叁大阿僧++劫、一心貫徹叁觀、一棒打殺叁世諸佛,不經任何階段而直參本來面目。 這則公案,開始時一出一入,一擒一縱,電轉星飛,都不落在有無得失裏。其僧是個英靈禅客,提出的問題相當有分量。欽山會者不慌,一聽便知其意,說你射得透叁關且不說,試“放出關中主看”,直指自性。良答“恁麼則知過必改”,也非同凡響。欽山雲:“更待何時”,良禅客卻道“好箭,放不著所在”,拂袖便出。至此雙方都是大家作略。欽山喚雲“且來梨”,良禅客果然把持不住而回首,遂落入了欽山的機關中。參究這則公案,胸襟裏必須沒有一些兒是非、道理,超出言句之外,才談得上一镞破叁關。雪窦頌雲:
與君放出關中主,放箭之徒莫莽鹵。
取個眼兮耳必聾,舍個耳兮目雙瞽。
可憐一镞破叁關,的的分明箭後路。
君不見,
玄沙有言兮,大丈夫先天爲心祖。
“與君放出關中主,放箭之徒莫莽鹵。”此頌數句,取歸宗頌中語。後來同安聽到這則公案說:“良禅師善發箭,卻不懂得射中靶心。”有僧問:“如何得中的?”同安雲:“關中主是什麼人?”僧人回去將此語告訴欽山,欽山說:“良禅師如果知道這樣,就可以免我數落。同安不是好心,也須好好參究始得。”(《五燈》卷13《文邃》) 雪窦道有形無形,盡斬爲二段。善于放箭就不會莽鹵。
“取個眼兮耳必聾,舍個耳兮目雙瞽。”對這兩句話必須泯除取舍之念才能透得過去。如果情存取舍,就很難了解它的意思。“可憐一镞破叁關,的的分明箭後路。”若要中的,箭後分明有路。欽山雲:“放出關中主看。”以至後來同安品評,都是“箭後路”。“君不見,玄沙有言兮,大丈夫先天爲心祖。”參學者如果以此心爲祖,參到彌勒下生,也摸不著邊。如果是一位大丈夫,就會知道“心”猶是兒孫,“天地未分”這句話已是落在第二頭了。
《經典頌古 第叁章 公案頌古與禅門機鋒 四、批評機鋒遲鈍》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