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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頌古 第叁章 公案頌古與禅門機鋒 一、擊節機鋒迅疾

  公案頌古與禅門機鋒

  一、擊節機鋒迅疾

  吳言生

  [臺灣]東大圖書公司,《經典頌古》,2002年11月初版

  第131頁

   公案的靈魂是機鋒。所謂“機”,是指感受某種具體情境所激發而活動的心靈的作用,或指契合佛教真理的關鍵、機宜;所謂“鋒”,指活用禅機的敏銳狀態。“機鋒”指師家或禅僧與他人對機或接化學人時,常用寄意深刻、無迹可尋,乃至超越邏輯的語言來表現禅悟境界或勘驗對方。禅宗的機鋒,迅疾如石火電光,峻峭似銀山鐵壁,銳利猶箭鋒相拄。《碧岩錄》中有很多內容象征、吟詠禅宗對機。這類公案及頌古大體可以分爲四類:

   (1)擊節機鋒迅疾:啐啄之機(第16則)、德山到沩山(第4則)、翠岩眉毛(第8則)、風穴鐵牛機(第38則)、一切聲是佛聲(第79則)、定上座問臨濟(第32則)

   (2)贊歎機鋒相酬:劉鐵磨到沩山(第24則)、明招茶铫(第48則)、雲門問僧(第54則)、獨坐大雄峰(第26則)、慧寂慧然(第68則)、烏臼問僧(第75則)、末後句(第51則)

   (3)激賞大機大用:好雪片片(第42則)、麈中麈(第81則)、趙州石橋(第52則)、趙州四門(第9則)

   (4)批評機鋒遲鈍:如來二種語(第95則)、睦州問僧(第10則)、大光野狐精(第93則)、西院二錯(第98則)、桐峰大蟲(第85則)、黃巢後劍(第66則)、一镞破叁關(第56則)

  

  第131—141頁

   禅宗對機,講究機機相副,箭鋒相拄。考鏡機用的高低深淺,有“啐啄之機”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16則:

   僧問鏡清:“學人啐,請師啄。”清雲:“還得活也無?”僧雲:“若不活,遭人怪笑。”清雲:“也是草裏漢。”

   鏡清常以啐啄之機開示後學,曾示衆說:“大凡行腳人,須具啐啄同時眼,有啐啄同時用,方稱衲僧。如母欲啄,而子不得不啐;子欲啐,而母不得不啄。”本則公案中,鏡清的機用如石火電光。雪窦喜歡鏡清這句“草裏漢”,頌道:

   古佛有家風,對揚遭貶剝。

   子母不相知,是誰同啐啄。

   啄,覺,猶在殼,

   重遭撲,天下衲僧徒名邈。

   “古佛有家風,對揚遭貶剝。”釋迦牟尼初生,指天指地,說“天上天下,唯我獨尊”,雲門說:“我當時若見,一棒打殺,與狗子吃卻,貴圖天下太平。”(《五燈》卷15《文偃》) 如此方是啐啄之機,酬對得恰到好處,是古佛家風。如果疑惑未斷,粘滯言句,便有“貶剝”。

   “子母不相知,是誰同啐啄?”雪窦對公案悟得透徹,解釋得清清楚楚:母雖啄,不能致子之啐;子雖啐,不能致母之啄;母子各不相知,則啐啄之時,是誰在同時啐啄?但縱是這樣理解,仍然不能透過雪窦末後句。雞子在蛋殼裏啐,母雞在蛋殼外啄,雞子並不覺得蛋殼的存在,小雞母雞都到了渾然忘我的地步,啐啄之機便自然顯發,不致錯過機會。這樣同道唱和,才有獨到的見地。

   “啄”,這一字是頌鏡清答道“還得活也無”。學人認爲自己修行已到領悟邊緣,只要向外啐,加上老師的一啄即可悟道。鏡清說:“這時給你啄一啄,果真會生嗎?會不會流産?”言外之意是我早就啄過你了,但你自己似乎還未能向外啐出來。“覺”,頌這僧道“若不活,遭人怪笑”。僧人聽了鏡清的話,說:“如果我未生出來,人家會笑我的。”此僧有些迷糊懵懂,雞蛋早已破碎,他本人還不知道。所以雪窦接著說“猶在殼”,以小雞尚處殼中,喻其僧未悟。雪窦更下一句說“重遭撲”,頌鏡清道“也是草裏漢”。鏡清暗示其僧仍被妄想所包圍,只是個不成器的東西。雪窦贊歎鏡清再度粉碎學人妄念,在詩的最後以“天下衲僧徒名邈”剪斷葛藤,說對啐啄之機,很多參禅者都拘泥于名相,結果愈扯愈遠。

   此詩先提出對公案的總體見解,說學人在與鏡清的對機中遭到了“貶剝”。再以“子母不相知,是誰同啐啄”引導讀者進入更爲深邃的公案境界。複以“啄”、“覺”等單音節促聲字,繪聲繪色地重現了對機情景,以“猶在殼,重遭撲”對其僧自以爲悟的心念重重遣除,再一次掃蕩天下禅僧拘泥名相的意念,引導讀者對啐啄之機作透徹之悟。詩多用單字短句,音節奇古,格調清越,聲情搖曳。

   贊頌機鋒迅疾的,有“德山到沩山”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4則:

   德山到沩山,從東過西,從西過東,顧視雲:“無,無。”便出。(雪窦著語雲:“勘破了也。”)德山至門首卻雲:“也不得草草。”便具威儀,再入相見。沩山坐次,德山提起坐具雲:“和尚。”沩山擬取拂子,德山便喝,拂袖而出。德山背卻法堂,著草鞋便行。(雪窦著語雲:“勘破了也。”)沩山至晚問首座:“適來新到在什麼處?”首座雲:“當時背卻法堂,著草鞋出去也。”沩山雲:“此子已後,向孤峰頂上,盤結草庵,呵佛罵祖去在。”

   德山聽說沩山弘化一方,直往沩山,以大師的風格相見。後來德山呵佛罵祖,打風打雨,始終跳不出沩山窠窟,被沩山見透平生伎倆。雪窦知道本則公案的落處,敢與他評斷,更道:“雪上加霜。”頌雲:

   一勘破,二勘破,雪上加霜曾險墮。

   飛騎將軍入虜庭,再得完全能幾個。

   急走過,不放過,孤峰頂上草裏坐。

   “一勘破,二勘破,雪上加霜曾險墮。”雪窦參透這公案,于至幽極微處,著叁轉語,撮來頌出。此叁句,說沩山兩度勘破德山,並且在德山去後再下斷語,將他再度勘破,德山可謂雪上加霜,幾乎險墮。 

   “飛騎將軍入虜庭,再得完全能幾個?”兩句承上“險墮”,贊歎德山的機略。德山好像漢代的飛將軍李廣。李廣天性善射,深入虜庭,被匈奴生擒,李廣智奪胡馬胡箭,射退追騎,才逃了出來。德山再入相見,雖然形勢險峻,卻像李廣一樣能死中得活,轉身有路。有的人對機時,開始還像個禅僧,輕輕拶著,便七支八離,所以宗師們常感歎將功夫做到相續不斷、首尾一如實在不易。

   “急走過,不放過,孤峰頂上草裏坐。”德山大喝之後走出法堂,似李廣被捉後設計逃出險境。雪窦頌到這裏,顯示了其高深的悟境,說德山背卻法堂穿草鞋出去,以爲得了便宜,殊不知沩山依舊不放他出頭,後來德山呵佛罵祖,終究跳不出沩山的預言。

   雪窦的這首頌古寫得非常圓熟,設喻貼切,傳神阿堵,將德山流星激箭似的禅風形容得淋漓盡致。而沩山慧眼識英雄、不遺人法的般若觀照,亦無限幽邃,雖遭遇劇變也能以雍容的態度泰然處之,意度沈雄娴靜,淵深莫測。

   顯示禅者大機大用,勇于擔當氣質的,有“翠岩眉毛”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8則:

   翠岩夏末示衆雲:“一夏以來,爲兄弟說話,看翠岩眉毛在麼?”保福雲:“作賊人心虛。”長慶雲:“生也。”雲門雲:“關。”

   對本則公案,有不少人向字句上咬嚼,向“眉毛”上揣摩,都不能得其要領。本則公案看似尋常實奇特。叁人的回答,表達了各自的體驗和境界,尤其是雲門“關”字,極爲奇險,難以參透。雪窦頌雲:

   翠岩示徒,千古無對。

   “關”字相酬,失錢遭罪。

   潦倒保福,抑揚難得。

   唠唠翠岩,分明是賊。

   白圭無玷,誰辨真假。

   長慶相谙,眉毛生也。

   “翠岩示徒,千古無對。”翠岩只說個“看眉毛在麼”,雪窦即贊美它千古無對,說它過于德山棒臨濟喝。““關”字相酬,失錢遭罪。”縱然是具備了透越叁關的眼目,到這裏也須留神才行。到底是翠岩失錢遭罪,是雪窦失錢遭罪,還是雲門失錢遭罪?“潦倒保福,抑揚難得。”保福什麼處是抑,什麼處是揚?“唠唠翠岩,分明是賊。”翠岩到底偷了個什麼,雪窦說他是賊?凡此皆切忌隨雪窦語脈轉,必須是有透徹之悟的人才知端的。“白圭無玷,誰辨真假。”頌翠岩大似白圭相似,沒有絲毫瑕翳,卻很少有人能夠分辨。雪窦才氣縱橫,從頭至尾,一串穿卻,到最後才頌道:“長慶相谙,眉毛生也。”眉毛到底“生”在什麼處,雪窦仍然沒有點明。

   雪窦的頌古,將對各人悟境的評判一一開列,直接得出結論,而抽去了得出結論的過程,這就使得禅詩呈現出超越邏輯的大幅度跳躍性,充分激活了讀者直覺思維的創造因子,對公案作透髓徹骨的體證,以獲得達成禅悟的關鍵一躍。

   表示機鋒迅疾的,還有“風穴鐵牛機”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38則:

   風穴在鄭州衙內,上堂雲:“祖師心印,狀似鐵牛之機。去即印住,住即印破。只如不去不住,印即是不印即是?”時有盧陂長老出問:“某甲有鐵牛之機,請師不搭印。”穴雲:“慣釣鯨++澄巨浸,卻嗟蛙步輾泥沙。”陂伫思,穴喝雲:“長老何不進語?”陂擬議,穴打一拂子。穴雲:“還記得話頭麼?試舉看。”陂擬開口,穴又打一拂子。牧主雲:“佛法與王法一般。”穴雲:“見個什麼道理?”牧主雲:“當斷不斷,返招其亂。”穴便下座。

   風穴是臨濟會下的一位尊宿。其時正值五代,臨濟宗禅法非常流行,郢州太守請風穴到衙門內過夏,本則公案就是太守請他上堂說法時的一段對話。鐵牛是黃河的鎮守神,形體龐大,用鐵鑄成。風穴以鐵牛之機表祖師心印,謂祖師心印的機用,頗似黃河守護神鐵牛。一顆圖章,蓋了便拿開,就會留下印文來(放行、肯定),蓋著不拿走,便看不見印文(把住、否定)。假定既不拿開也不捺著不動,這顆圖章是蓋好還是不蓋好?法會中的盧陂長老也是臨濟下尊宿,出衆對機。風穴說用十二頭水牯牛作爲鈎餌,本想接引大根器,卻只釣到瑣屑人。盧陂不能當機立斷,正准備想出機語來應對,卻被風穴步步緊逼。盧陂又想找辦法來應付,未及想出,早已肝腦塗地。雪窦頌雲:

   擒得盧陂跨鐵牛,叁玄戈甲未輕酬。

   楚王城畔朝宗水,喝下曾令卻倒流。

   “擒得盧陂跨鐵牛,叁玄戈甲未輕酬。”臨濟宗一句中有叁玄,一玄中具叁要。詩意謂風穴一句之中具備叁玄,如同操戈執甲的勇士,不易應付。如果不是這樣,就拿盧陂沒辦法。

   “楚王城畔朝宗水,喝下曾令卻倒流。”雪窦頌風穴的機鋒,別說是盧陂,即使是楚王城畔,洪波浩渺,白浪滔天,盡去朝宗,只要大喝一聲,也足以使河水倒流!

   此詩以作戰喻法戰,贊歎風穴擒得盧陂,跨在鐵牛之上,威風凜凜。風穴以臨濟叁玄叁要作爲盔甲武器,機鋒銳不可當。詩以誇張的手法贊歎這種勇猛的氣概,一喝之下,百川倒流,表達了作者對風穴機用的贊歎之情。

   顯發大機大用、機鋒圓熟的,還有“一切聲是佛聲”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79則:

   僧問投子:“一切聲是佛聲,是否?”投子雲:“是。”僧雲:“和尚莫屎沸碗鳴聲。”投子便打。又問:“粗言及細語,皆歸第一義,是否?”投子雲:“是。”僧雲:“喚和尚作一頭驢得麼?”投子便打。

   學人將聲色佛法見解貼在額頭上,設下機關想套住投子。投子深辨來風,不動聲色地予以肯定。學人于是用屎沸、碗鳴聲也是佛聲,呼和尚爲一頭驢也是第一義來反問投子。投子動弦別曲,釣他後語。學人不知,果然一釣便上。投子當即施以本色鉗錘,應聲便打,機輪辘辘地轉。學人想設圈套捋虎須,到最後反而鑽進了投子的圈套。“此僧是故意用惡平等的方法來問,一切惡平等都出自己見,必須從根柢裏掃蕩這種己見,這正是師家的任務。”(《一日一禅》第274頁) 如果其僧有轉身一路,就成了個口似血盆的漢子,在投子拈棒時便掀倒禅床,縱使投子全機大用,也須倒退叁千裏。學人不能當機大用,敗在了投子的手裏。雪窦頌雲:

   投子投子,機輪無阻。

   放一得二,同彼同此。

   可憐無限弄潮人,畢竟還落潮中死。

   忽然活,百川倒流鬧氵+恬氵+恬。

   “投子投子,機輪無阻。”禅宗常說:“機輪轉處,作者猶迷。”投子機鋒靈動,全無滯礙,所以雪窦說“放一得二”。本則公案中,投子答僧只用一個“是”字,其僧卻兩回被打,所以雪窦說“同彼同此”。前四句頌完投子,後面頌這僧。

   “可憐無限弄潮人”,這僧敢于拔旗奪鼓地說“和尚莫屎沸碗鳴聲”、“喚和尚作一頭驢得麼”,這就是“弄潮”處。但弄潮須有好水性,這僧用盡伎倆,依前敗在投子手裏,到最後落潮而死。投子應聲便打,這僧有頭無尾。雪窦想救活這僧,說“忽然活”,設想如果掀倒禅床的話,不但投子要倒退叁千裏,就連百川也要嘩嘩倒流;不僅禅床震動,甚至山川動搖,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投子風格看似樸實,卻極是高深莫測,達到了大智若愚大辯若讷的化境,表現了圓熟的機用。雪窦的詩,通過對投子以不變應萬變、處其環中妙用無窮的大機大用的吟贊,表現了對投子機鋒的無限崇仰。詩中對弄潮意象的運用,也極富動感。

   表達大機大用的還有“定上座問臨濟”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32則:

   定上座問臨濟:“如何是佛法大意?”濟下禅床擒住,與一掌,便托開。定伫立。傍僧雲:“定上座何不禮拜?”定方禮拜,忽然大悟。

   本則公案中,臨濟接機直出直入,直往直來,充分地顯示了臨濟宗峻烈逼拶的風格。定上座被臨濟打了一掌,禮拜起來,當即就知道了臨濟的旨趣。雪窦頌雲:

   斷際全機繼後蹤,持來何必在從容。

   巨靈擡手無多子,分破華山千萬重。

   “斷際全機繼後蹤,持來何必在從容。”黃檗(谥斷際禅師)的大機大用,只有臨濟才能繼承。臨濟拈起一句話,不容別人再去推理尋思。稍一猶豫,便會落在五陰十二界,而如《楞嚴經》卷4所說的那樣:“如我按指,海印發光。汝暫舉心,塵勞先起。”

   “巨靈擡手無多子,分破華山千萬重。”臨濟一掌的威力,像大力神巨靈掌擘華山與中條山,放水流入黃河一樣。定上座疑情如山堆嶽積,在臨濟一掌之下,瓦解冰消。

   此詩先贊歎臨濟對黃檗宗風的繼承。正是在當年受到黃檗叁頓痛打的啓發下,臨濟才豁然大悟,並形成了峻烈機鋒,接機時不容擬議,如電光石火。後兩句緊承前文之意,以黃河之神巨靈揮掌擘破華山與中條山的雄奇喻象,比喻臨濟機鋒的剛勁威猛,給人以極爲強烈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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