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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頌古 第二章 公案頌古與不二法門 七、圓融空有

  公案頌古與不二法門

  七、圓融空有

  吳言生

  [臺灣]東大圖書公司,《經典頌古》,2002年11月初版

  第120—127頁

   禅宗開悟論的一個常用口號是“放下”,撥落一切情塵欲累,以臻于空明澄澈之境。但正如筆者反複強調的那樣,禅最忌執著。如果執著于空,就溺于死水頑空,而缺乏生機與活力。因此,在“行到水窮處”,還要“坐看雲起”,在真空中顯發出妙有的機用,將真空妙有打成一片,空有不二,才有真實受用。表達空有不二、死中得活禅悟體驗的,有“龍牙西來意”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20則:

   舉龍牙問翠微:“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微雲:“與我過禅板來。”牙過禅板與翠微,微接得便打。牙雲:“打即任打,要且無祖師西來意。”牙又問臨濟:“如何是祖師西來意?”濟雲:“與我過蒲團來。”牙取蒲團過與臨濟,濟接得便打。牙雲:“打即任打,要且無祖師西來意。”

   龍牙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對這個問題,翠微說給我拿禅板來,臨濟說給我拿蒲團來,都已提示出超越否定與肯定的向上一路。龍牙把禅專解爲否定一邊,以“無”爲禅,唯將“無”的否定方面來應用。翠微與臨濟,都是超過了否定和肯定、差別和平等的向上義,欲提示非禅道、非佛道、超越凡聖的向上一路。龍牙堅持“無祖師西來意”,是在死水裏作活計,墮于平等的一面而沒有差別的作用。翠微、臨濟要龍牙遞過禅板、蒲團來,是要試試龍牙的見識,這是假設的,是“權”。接得便打,這便是“實”。權實自在運用,禅機潑剌剌地躍動。換言之,將否定、肯定都超越過去,而且拿這些來自由運用,就成爲“禅機”。對于龍牙這樣墮陷于否定一面的人,就必須打破這個死窟窿。雪窦頌雲:

   龍牙山裏龍無眼,死水何曾振古風。

   禅板蒲團不能用,只應分付與盧公。

   “龍牙山裏龍無眼,死水何曾振古風。”雪窦認爲,澄潭不許蒼龍蟠,死水沒有獰龍蟄。如果是一條活龍,須向洪波浩渺、白浪滔天處騰雲致雨。龍牙本欲向翠微和臨濟張牙舞爪,卻不能運用禅板、蒲團,只不過是一條瞎龍,墮入死水,了無生意。既然是死水,就沒有翻天倒地的怒濤活力,所以難以振起達摩的真風。

   “禅板蒲團不能用,只應分付與盧公。”翠微、臨濟分別讓龍牙拿來禅板、蒲團,龍牙依言遞給他們,正是在死水裏作活計。龍牙分明是駕著一條青龍,卻不知道騎乘,無法顯發出大機大用。因此雪窦說,假若那禅板、蒲團分付到我,便要大大的賣弄一下。我當時若作龍牙,待他要禅板、蒲團時,便拈起來劈面擲過去。詩中“盧公”系雪窦自指,含有以六祖慧能自許的意思。雪窦頌此公案,意猶未盡,另作一頌說:

   盧公付了亦何憑?坐倚休將繼祖燈。

   堪對暮雲歸未合,遠山無限碧層層。

   “盧公付了亦何憑?坐倚休將繼祖燈。”盧公得到了禅板、蒲團就會顯發大機大用,不必問有什麼憑據。只要沒有一絲挂礙橫梗在心中,灑灑落落,又何必要憑據。此時行住坐臥,語默動靜,不用再作佛法道理。雪窦興會淋漓地吟頌之後,宕開一筆,描畫出一幅美妙的景色:“堪對暮雲歸未合,遠山無限碧層層。”黃昏時分夕陽染紅了逐漸籠罩在山頭的雲彩,從飄浮的紅雲中,隱約可見遠處的青山,層層交疊,形成了一種無法形容的景色。這是脫落清塵意想的現量境,能洗去各種煩惱與妄想,也與公案的主旨息息相通——本則公案顯示出禅的根本法:現成的就是絕對無。一凝滯在差別、平等、肯定、否定的任何一邊,便失卻自在的作用;若超過了這些對立面,並使之自在地運用起來,才是禅的真實義。

   雪窦吟頌本則公案,先後用了兩首詩。前詩從無眼龍蟄伏死水意象生發,表達了對墮于枯寂的惋歎之情,以及對大機大用的呼喚。後詩另辟一境,寫脫落了相對觀念之後,行住坐臥皆是道,並以美麗的現量境,象征脫落煩惱的禅悟體驗。小詩蘊藉高華,瑰麗雄渾,顯示了作者矯健的筆力。

   表達融彙生死之禅悟體驗的,有“大死卻活”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41則:

   趙州問投子:“大死底人卻活時如何?”投子雲:“不許夜行,投明須到。”

   “大死底人”是指無念無作之人。“大死”是否定相對知識,而“大活”是般若智慧的覺醒。大死的人,沒有佛法道理,沒有玄妙、得失、是非、長短等等的計較思量,到了這個地步就是“休去歇去”。趙州問意如此。如果不是投子,被趙州一問,也實在難以酬對。投子回答得絕情絕迹,一般人不易明白。雪窦頌雲:

   活中有眼還同死,藥忌何須鑒作家。

   古佛尚言曾未到,不知誰解撒塵沙?

   “活中有眼還同死,藥忌何須鑒作家。”雪窦是徹悟的人,所以能將這句話吟得恰到好處,意爲大死一番、絕後再蘇的人,別具只眼,雖然與死漢相似,又何嘗是死?“大死的人”別具只眼,就如同活人。趙州是大活的人,故意提出“大死”的問話,來勘驗投子。這就像對藥物所禁忌的東西,明明已經知道了,卻還要故意拿來作實驗一樣。這兩句頌趙州之問。

   “古佛尚言曾未到,不知誰解撒塵沙?”後二句頌投子之答。大死之人卻活,絕非意路所能達到,縱是釋迦、達摩也還要再參才行,更遑論天下的禅僧。雪窦感歎道,這種接引學人的機法實在太奇特,不知哪位宗師才有如此手段?言外之意,除了投子再無他人。天下老和尚高高坐在禅床上行棒行喝,現神通、作主宰,其實都是在“撒沙”。而像投子能作出那樣的回答,才是真正懂得接引學人的宗師。但投子機鋒再高妙,仍然是在“撒塵沙”,只不過是撒得藝術些罷了。而禅,是纖塵不立的。凡有言句,皆是“撒沙”。

   此詩將公案中的“大死之人卻活”進行置換,改造成“活中有眼還同死”的觸背句式,將趙州之問的精髓神妙地傳達出來。次句“藥忌何須鑒作家”,是說趙州故意試探投子,而投子是宗師,能夠從容接機。叁四兩句說“不許夜行,投明須到”的境界,連古佛都難以達到,不知誰還能比投子更能懂得接機的奧妙?對投子答語的贊賞之情溢于言外。

   表達死中得活的禅悟體驗有“麻谷振錫”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31則:

   麻谷持錫到章敬,繞禅床叁匝,振錫一下,卓然而立。敬雲:“是,是。”(雪窦著語雲:“錯。”)麻谷又到南泉繞禅床叁匝,振錫一下,卓然而立。泉雲:“不是,不是。”(雪窦著語雲:“錯。”)麻谷當時雲:“章敬道是,和尚爲什麼道不是?”泉雲:“章敬即是,是汝不是。此是風力所轉,終成敗壞。”

   章敬道“是是”,南泉道“不是不是”,到底是同是別?章敬道“是”,南泉道“不是”,雪窦爲什麼一概說錯?凡此,都能引發起極大的疑情。雪窦作頌,也只頌這兩錯,以指出活潑潑的轉身出路:

   此錯彼錯,切忌拈卻。

   四海浪平,百川潮落。

   古策風高十二門,門門有路空蕭索。

   非蕭索,作者好求無病藥。

   “此錯彼錯,切忌拈卻。”雪窦這首詩很像頌德山見沩山公案,先對公案下兩轉語,穿作一串,然後頌出。雪窦意爲,此處一錯,彼處一錯,切忌拈卻,拈卻即乖違原意,必須這樣下兩個“錯”,才算是“四海浪平,百川潮落”,心川意海澄澈無波,清風朗月自然現前。你只要向這兩錯下悟入,就沒有一丁點事,山只是山水只是水,長者自長短者自短,五日一風十日一雨。

   “古策風高十二門”,禅僧以拄杖爲策,古策即是拄杖。詩意謂拄杖頭上清風,高于帝釋所居的十二朱門。“所謂古策是父母未生前即本具的錫杖,通常錫杖的頭上有十二個金環,因此才有風高(高雅)智杖十二門之頌。這十二個門,卻是通往涅槃的門,也就是久遠劫來開放的空(絕對無)門,是一個清靜無聲之地。”(《一日一禅》第244頁) “門門有路空蕭索。”雪窦頌到這裏,發覺已經泄露了天機,立即予以掃除,說禅者如果不能透過這兩錯的話,雖然有路通向了悟之門,仍不是究竟的“蕭索”。

   “非蕭索,作者好求無病藥。”詩意承接上文進一步轉折說,縱然如此,仔細地觀想,這還不是真正的“蕭索”(空境),因爲還有“無一物”,還有一種“無”的病。如果是一個法眼通明的宗師,就必須去求“無”病之藥,以療治那種欠缺轉身活路的死人禅(參《一日一禅》第244頁)。

  

   此詩先以“此錯彼錯,切忌拈卻”設置了一道艱險異常的難關,對“是”與“不是”連下兩“錯”,將人的意路逼向絕境。再以“四海浪平,百川潮落”形容掉臂過關者川海無波的恬靜心態。複以“古策風高十二門”形容悟者高標和真空無相的境界,又旋立旋破,說此真空無相的狀態只是“空蕭索”、“非蕭索”,容易墮于枯寂的一面,因此還須運用禅機,將“無”的病治好。詩歌運用了金剛般若,用“此錯彼錯”拂卻“是”與“不是”,以使人臻于真空無相的心境,又立即將此心境予以拂除,纖塵不立,心月孤明。句式的長短錯綜,詩意的轉折多姿,禅境的層層脫落,都得到了巧妙的藝術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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