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案頌古與不二法門
四、消解自他
吳言生
[臺灣]東大圖書公司,《經典頌古》,2002年11月初版
第96—101頁
“本來面目”的失落是由于二元意識的生起。在所有的二元對立中,自他對立是最嚴重的一組,因此禅宗不二法門非常注意對自他對立的消解,使自他不存,能所俱泯,以回歸于本心。表達消解自他對立的有“巴陵吹毛劍”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100則:
僧問巴陵:“如何是吹毛劍?”陵雲:“珊瑚枝枝撐著月。”
“吹毛劍”象征般若智劍,它寒鋒凜凜,光射牛鬥,照破萬象,截斷乾坤,一切無明妄念都不可棲泊。心光炳射,即是珊瑚玉枝撐映天際明月,月色、海水、珊瑚,都是純然的潔瑩一體。光境雙亡,透體澄明。頭頭物物,皆是吹毛。巴陵答語,意在啓發學人回光返照,看取人人具足、個個圓成的般若自性。雪窦頌雲:
要平不平,大巧若拙。
或指或掌,倚天照雪。
大冶兮磨砻不下,良工兮拂拭未歇。
別,別,珊瑚枝枝撐著月。
“要平不平,大巧若拙。”雪窦贊賞巴陵答語風格的圓渾無迹。學人借什麼是吹毛劍詢問師家:怎樣才能句中藏鋒以剿滅相對觀念。巴陵之答,出以一幅玲珑澄澈的美麗境象,暗示學人只要專注于這個境象,就會自然而然于不知不覺中消泯一切相對的見解。答語已臻于爐火純青妙造毫巅的化境,毫無尖新巧異的迹象。
“或指或掌,倚天照雪。大冶兮磨砻不下,良工兮拂拭未歇。”兩句吟頌自性的妙用。般若智劍或現于指上,或現在掌中,有吹毛立斷的奇效,有倚天照雪的神采。這樣的吹毛劍,縱是大冶洪爐也打磨不出,縱是幹將良工也磨砺不好。
“別別”,在詩的最後,雪窦翻轉一層,說此劍別有妙處,與尋常寶劍不同,宛如“珊瑚枝枝撐著月”,寒鋒映雪,光前絕後,獨據寰中,更無等匹。對這神妙之境,只有般若直觀才能觀照,“須是絕情塵,意想淨盡,方見他道“珊瑚枝枝撐著月”。若更作道理,轉見摸索不著”(圓悟語)。“珊瑚枝枝撐著月”本爲五代詩僧貫休《還舉人歌行卷》中的一句, 巴陵在回答什麼是吹毛劍時,徑截借用了它。雪窦頌此公案,又徑截用了巴陵的原句,這是禅宗問在答處的禅機,猶如僧問“如何是曹源一滴水”,法眼答以“曹源一滴水”(《禅林僧寶傳》卷7《德韶》)。 佛法一切現成,問題的答案就是問題的本身。用問題的本身來回答問題,簡捷而圓滿。頌古借用成句,將人的思路引向巴陵答語的本身,引向般若智光輝赫顯露的神妙之境。
此詩形象地寫出了吹毛劍的神妙功用。“要平不平”指出吹毛劍的目的在于斷除妄念,“大巧若拙”指出巴陵答語撥落奇崛歸于平常的風格特征,“或指或掌”顯示吹毛劍的妙用無方,“倚天照雪”寫出吹毛劍的光明顯赫。再用烘雲托月的藝術手法,以“大冶兮磨砻不下,良工兮拂拭未歇”寫自性之劍迥異世俗之劍,它天生鋒利,不受磨砺。在充分渲染的基礎上,以“別別”二字绾聯,將思路牽轉到巴陵答語本身上來,以“珊瑚枝枝撐著月”的澄明境界結束全詩,高華澄澈,空靈明淨,含不盡之意于言外。本詩的詩眼在于末句。貫休的詩,通過巴陵的引用,和雪窦的吟唱,在禅林廣泛流傳,遂成爲千古不刊的禅林名句。
表達消解自他禅機的,有“仰山不曾遊山”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34則:
仰山問僧:“近離甚處?”僧雲:“廬山。”(仰)山雲:“曾遊五老峰麼?”僧雲:“不曾到。”(仰)山雲:“阇黎不曾遊山。”雲門雲:“此語皆爲慈悲之故,有落草之談。”
本則公案中,仰山以遊山一事寓禅悟大事。到廬山而不遊廬山之名勝五老峰,就不能說是真正遊過廬山,故知其僧實爲一無眼之行腳僧,宗師家每遇此類無眼漢,或靜默無語,或行棒施喝,仰山則以“黎不曾遊山”耐心指引,故雲門批評仰山有落草之談,說仰山以老婆心接化學人,成了墮于第二義的不究竟之說。若遇臨濟、德山,則定施棒喝。雪窦頌雲:
出草入草,誰解尋討。
白雲重重,紅日杲杲。
左顧無暇,右盼已老。
君不見寒山子,行太早,
十年歸不得,忘卻來時道。
“出草入草,誰解尋討。”雪窦知道這則公案的意趣,所以一抑一揚地頌出。學人若是真正的禅僧,待仰山問曾到五老峰沒有,只須說“禍事”即可,偏偏說個“不曾到”。學人如此拖泥帶水,仰山卻沒有施以本分鉗錘,而是打葛藤說不曾遊山,這是慈悲接引的緣故。如果是出草之談,則非如此。
“白雲重重,紅日杲杲。”兩句撇開是否遊山,別出新意,描摹遊山時所見的現境。臻此情境,無一絲一毫的凡情聖解,脫體現成,是無心之境,寒不覺得寒,熱不覺得熱,完全是徹底開悟的境象。
“左顧無暇,右盼已老。”詩意謂遊山者臻此灑脫悟境,對世俗之事,不須左顧右盼,如同以牛糞煨芋,懶爲俗人拭涕的懶殘和尚一樣。在清清白白的悟的世界裏,不受別人支配,自作主宰,如同生鐵鑄就的漢子。
“君不見,寒山子,行太早,十年歸不得,忘卻來時道。”雪窦在這裏化用了寒山子詩句:“欲得安身處,寒山可長保。微風吹幽松,近聽聲愈好。下有斑白人,喃喃讀黃老。十年歸不得,忘卻來時道。”寒山此詩表現了超越主客的禅悟體驗,這也是本則公案的精華所在。永嘉大師《證道歌》亦謂:“心是根,法是塵,兩種猶如鏡上痕。痕垢盡時光始現,心法雙亡性即真。”只有能所俱泯,自他不二,如癡似兀,才能透過本則公案。如果達不到這個地步,只是在文句上摸索,則永無了悟之期。
此詩用筆活脫空靈,先以“出草入草,誰解尋討”吟頌雲門對公案的評語,指出公案的難以透越;再以“白雲重重,紅日杲杲”的現量境,來描摹遊山時的景色;複以“左顧無暇,右盼已老”形容遊山者的神情氣度;最後以寒山子遊山忘歸作爲烘托,多層面多視角地體現了作者對仰山遊山的領悟。詩的重點在于人境一如,物我渾忘。遊山之人忘卻一切,“自失”于山中,與所遊之山渾成一體,流連忘返,生動地表達了自他不二的禅悟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