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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頌古 第二章 公案頌古與不二法門 叁、懸擱語言

  公案頌古與不二法門

  叁、懸擱語言

  吳言生

  [臺灣]東大圖書公司,《經典頌古》,2002年11月初版

  第86—96頁

   語言是思維的外化。禅宗不二法門,泯除揀擇,截斷意路,對邏輯性指義性的語言,采取了懸擱的態度,以使人回到言語道斷、心行處滅的前語言境域。表達懸擱語言禅機的,有“閉嘴說禅”公案及頌古。《碧岩錄》雲:

   沩山五峰雲岩,同侍立百丈。百丈問沩山:“並卻咽喉唇吻,作麼生道?”沩山雲:“卻請和尚道。”丈雲:“我不辭向汝道,恐已後喪我兒孫。”(第70則)

   百丈複問峰:“並卻咽喉唇吻,作麼生道?”峰雲:“和尚也須並卻。”丈雲:“無人處斫額望汝。”(第71則)

   百丈又問雲岩:“並卻咽喉唇吻,作麼生道?”岩雲:“和尚有也未?”丈雲:“喪我兒孫。”(第72則)

   “離四句絕百非”時如何說禅,百丈自有主見,只是爲了啓發弟子,才一一詢問。“並卻咽喉唇吻”的世界,是遍界不藏恒時現成的世界,是“公開的神秘之境”(《禅學講話》第122頁)。 叁人答處,各各不同,沩山壁立千仞,五峰照用同時,雲岩自救不了。沩山、五峰深得百丈之意。沩山答:“卻請和尚道。”如石火電光般逼拶百丈,不費纖毫氣力,自有轉身出路。答語暗示若以言論傳于人,便是一種學說,而非教外別傳。百丈說:“不辭向汝道,恐已後喪我兒孫。”意爲別傳之法,在于直覺妙悟,靠語言相傳便會滅絕禅的繼承人。百丈與沩山,賓主互換,壁立千仞。雪窦頌道:

   “卻請和尚道”,虎頭生角出荒草。

   十洲春盡花凋殘,珊瑚樹林日杲杲。

   ““卻請和尚道”,虎頭生角出荒草。”頌沩山答處,一似猛虎戴角,讓人近傍不得。雪窦接著吟誦道:“十洲春盡花凋殘,珊瑚樹林日杲杲。”古書上記載,海外有叁山十洲,以一百年爲一春。雪窦之詩展現了一幅明麗澄澈玲珑剔透的景象:暮春之際,百千萬株花樹一時凋殘,只有珊瑚樹林不會凋落,與太陽交相輝映。這種奇妙的圖景,正是“卻請和尚道”所呈顯出來的境象。

   沩山把定封疆,五峰則截斷衆流。五峰的答語,雖然比不上沩山答語顯得氣勢磅礴,卻也如馬前相撲,不容擬議,緊迅危峭,幹脆利落。百丈見他靈活無礙,只與他輕輕地略作點撥。雪窦頌雲:

   “和尚也並卻”,龍蛇陣上看謀略。

   令人長憶李將軍,萬裏天邊飛一鹗。

   ““和尚也並卻”,龍蛇陣上看謀略。”頌五峰的答語,縱橫捭阖,自在無礙,如同在敵人的陣勢排開之時,從容自如地突出突入。只有具備雄才偉略、功夫高強的大將,才敢單槍匹馬在龍蛇陣上出沒自在,對手沒有辦法困住他。後二句借李廣相比:“令人長憶李將軍,萬裏天邊飛一鹗。”李廣善射,一箭必落一雕。雪窦頌百丈問處如一鹗盤旋,五峰答處如一箭飛空。

   和沩山、五峰相比,雲岩的答語就大爲遜色。雲岩在百丈二十年作侍者,仍然半青半黃,粘皮著骨。雲岩之答,落于言筌,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殊不知“語不離窠臼,焉能出蓋纏。白雲橫谷口,迷卻幾人源”(《古尊宿》卷40《文悅》)。 雲岩一心想勘驗百丈,反而被百丈挫敗。雪窦頌雲:

   “和尚有也未”,金毛師子不踞地。

   兩兩叁叁舊路行,大雄山下空彈指。

   ““和尚有也未”,金毛師子不踞地。”雲岩的答語固然也對,卻像不踞地的金毛獅子一樣,沒有強勁的氣力和沈雄的氣韻。獅子捕捉動物,爪牙隱藏不露,蹲伏在地上,不論獵物大小,都使出全力搏擊,以萬無一失地捕捉獵物。不踞地的金毛獅子,則顯發不出其威猛。“兩兩叁叁舊路行,大雄山下空彈指。”感歎雲岩的話只是向舊路上行,用前人常用的問話來反诘,因此百丈向大雄山下空彈指,白費了一番苦心。

   雪窦這叁首詩,塑造了鮮明的藝術形象:以“虎頭生角出荒草”,象征沩山凜凜威風無可近傍;以龍蛇陣上出沒縱橫,箭飛雕落,象征五峰與百丈機鋒相拄,電轉星飛;以“金毛獅子不踞地”,象征雲岩答語軟弱無力,拖泥帶水。而“十洲春盡花凋殘,珊瑚樹林日杲杲”之喻,更是一幅美麗如畫、光輝澄明的現量境,予人以廓爾亡言、物我一如的禅悟美感。

   表達懸擱語言禅機的,還有“外道問佛”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65則:

   外道問佛:“不問有言,不問無言。”世尊良久,外道贊歎雲:“世尊大慈大悲,開我迷雲,令我得入。”外道去後,阿難問佛:“外道有何所證,而言得入?”佛雲:“如世良馬,見鞭影而行。”

   外道精通四維陀典(即吠陀經典),到處找人辯論。外道以“不問有言,不問無言”探問什麼是佛法旨意,想陷對方于進退兩難之境。佛陀無論以任何言詞應答,都容易墮于“有”、“無”兩端,而予外道以可乘之機。“世尊良久”,不費吹灰之力便使之省悟,以致于贊歎致敬。外道開悟後,方知禅悟既不在言句上,也不在無言上,既不在“是”,也不在“不是”。雪窦頌雲:

   機輪曾未轉,轉必兩頭走。

   明鏡忽臨臺,當下分妍醜。

   妍醜分兮迷雲開,慈門何處生塵埃?

   因思良馬窺鞭影,千裏追風喚得回。

   “機輪曾未轉,轉必兩頭走。”諸佛祖師的靈機是禅悟的命脈。外道提出問題,堪稱全機大用。世尊良久,則是看風使舵,對症下藥。外道禮拜贊歎,機輪遂辘辘地轉動,既不轉向有,也不轉向無,不落得失,不拘凡聖,將相對的觀念一齊輾過。而一般的人不落無言即落有言,只知在有、無之間轉來轉去。

   “明鏡忽臨臺,當下分妍醜。”自性不曾動搖,只需“良久”,就如明鏡當臺,萬象不能逃其影質。對外道“得入”處,須是自參、自究、自悟、自會者方知。只要有絲毫的尋思推理,就窒礙不通,遑論入處。

   “妍醜分兮迷雲開,慈門何處生塵埃。”頌“世尊大慈大悲,開我迷雲,令我得入”。本則公案中,世尊不以言語答複外道,只是“良久”,已超越有、無相對之境,了無纖塵。這種不落言筌而靈機全現的圓融妙用,不但化解了外道狡狯诘問的危機,而且能夠于任運自在之際彰顯禅法旨趣,使外道由衷歎服。

   “因思良馬窺鞭影,千裏追風喚得回。”追風之馬,見鞭影便可馳走千裏,教回即回。雪窦詩指出,若是上上根器之人,一撥便轉,一喚便回。相反,以多聞第一著稱的阿難,反而墜入義解,竟不如外道能于電光石火中領會機鋒。

   此詩運用禅悟直覺意象,表達了對外道問佛公案的獨特感悟。世尊良久,機輪未轉。未轉而轉,不落兩邊,不立纖塵,卻頓分妍醜,萬象昭然。詩的最後以良馬一撥便轉,喻外道當下頓悟。此詩格調高逸,如翩鴻入雲,似流風回雪,活脫脫地描畫出了超越相對的冰雪澄明之境。

   表達懸擱語言心行處滅的內證境界的,還有“離四句絕百非”、“文殊白槌”公案及頌古。言語是生滅法,是相對意識的産物,而真如本體和禅悟之境,是絕對如如的,因此,要契入真如,就必須超越四句,即離四句。禅林借用“四句”指有、無、亦有亦無、非有非無,表示作爲一般判斷的形式,再加上百非(百種之否定),成爲四句百非。禅宗指出,四句百非是基于一切判斷與論議之立場而設立的假名概念,參禅者必須超越這種假名概念,臻于言忘慮絕之境界,方可契入真如本體之境。禅林盛傳“離四句絕百非”的名言,成爲參禅悟道的指南。《碧岩錄》第73則:

   僧問馬大師:“離四句絕百非,請師直指某甲西來意。”馬師雲:“我今日勞倦,不能爲汝說,問取智藏去。”僧問智藏,藏雲:“何不問和尚?”僧雲:“和尚教來問。”藏雲:“我今日頭痛,不能爲汝說,問取海兄去。”僧問海兄,海雲:“我到這裏卻不會。”僧舉似馬大師,馬師雲:“藏頭白,海頭黑。”

   絕對真理,是無說無聞之境,故終日說而非說,聞而非聞。禅林贊賞叁人作略是吹奏起無孔笛,清音遍滿天地。雪窦頌此公案雲:

   藏頭白,海頭黑,明眼衲僧會不得。

   馬駒踏殺天下人,臨濟未是白拈賊。

   離四句,絕百非,天上人間唯我知。

   “藏頭白,海頭黑,明眼衲僧會不得。”馬祖說“藏頭白,海頭黑”,也等于說鹄白烏黑,山高水長,是完全超越了會與不會的真如的活現,是絕對的真面目。對它的意旨,天下禅僧沒有一個能夠悟解,縱是明眼衲僧,也理會不得。對“西來意”,非但馬祖、智藏“不能爲汝說得”,懷海“不會”,縱是大徹大悟的禅門宗師,也說不得,因爲離四句、絕百非的境界,遠不是語言文字所能表述。

   “馬駒踏殺天下人,臨濟未是白拈賊。”頭白頭黑這句話顯露出馬祖具有踏殺天下人的才情,千人萬人咬嚼不破。依雪窦看來,馬祖的機鋒還勝過臨濟,是不留痕迹出神入化的“白拈賊”,連臨濟都略遜一籌。 

   “離四句,絕百非,天上人間唯我知。”雪窦最後說此事唯我能知,縱是叁世諸佛也看不出來。既然是“獨知”,別人還求個什麼?雪窦的詩,將求知的意念徹底予以粉碎。只這頭白頭黑一句,“便見踏殺天下人處,只這一句黑白語,千人萬人咬不破”(圓悟語)。 其機鋒之銳利,比起臨濟有過之而無不及。

   “離四句,絕百非”,就是把否定、肯定等一切相對的觀念,全部蕩除,使依于言說的問答、垂示、說法,也全部被否定。本則公案旨在斬斷一切語言葛藤,使人回歸于前語言境域。雪窦先拈用馬祖法語“藏頭白,海頭黑”入詩,指出公案不可湊泊。再宕開筆觸,寫馬祖機鋒淩厲迅疾過于臨濟。複以“離四句,絕百非,天上人間我獨知”指向言亡慮絕的內證境界。運筆騰挪跌宕,搖曳生姿。

   “文殊白槌”公案也是懸擱語言禅機的生動運用。《碧岩錄》第92則:

   世尊一日升座,文殊白槌雲:“谛觀法王法,法王法如是。”世尊便下座。

   禅宗經常用本則公案表示第一義谛乃不立文字、言語道斷。由于“世尊升座”與“拈花微笑”兩則公案在初期禅籍中都沒有記載,因此有人指出它們是禅門宗匠爲機緣而設者(參《從容錄》第1則)。對本則公案,禅林臆測紛纭,雪窦頌古精到地抉發出公案的要義:

   列聖叢中作者知,法王法令不如斯。

   會中若有仙陀客,何必文殊下一槌?

   “列聖叢中作者知,法王法令不如斯。”傳說靈山法會上,有八萬聖衆,都是證得聖位的大菩薩、大阿羅漢。文殊、普賢、彌勒都參加了這次法會。雪窦意謂參與法會的列聖叢中只有文殊、普賢、彌勒幾位才能明白佛陀的意旨。如果能夠達到文殊的智慧,就不必聽釋尊說法,釋尊也不必說法。

   “會中若有仙陀客,何必文殊下一槌?”兩句承上,說如果是頂門有眼的伶俐禅僧,天機高妙慧心朗達,在世尊還沒有登上法座之前就會識破其意旨,當下悟入,根本用不著世尊升座,更用不著文殊擊磐提唱了。因爲這些作略都是畫蛇添足。第一義是超越說與不說之境,因此,縱使說出提持向上一路的話,仍然落于言筌。落于言筌,就墜在第二第叁的應機說法中。第一義不可說,已在眼前堂堂顯現,所以不可畫蛇添足。因此文殊舉唱“法王法如是”,以顯示在文殊白槌之前,法是早已自己顯示宣說過了,故而宣布結束法會。于是世尊除了下座以外,便無言可說。雪窦的詩精當地表現了無法可說、言語道斷的了悟之境。

   雪窦此詩借用了其師光祚“文殊白槌報衆知,法王法令合如斯。會中若有仙陀客,不待眉間毫相輝”(《古尊宿》卷39《光祚》) 語意。前二句與光祚詩意相反,在否定言詞的指義性上更進了一步。後二句承續光祚詩意,而略變語詞。由此可見雪窦的創作,系在禀承師意的基礎上自出手眼,並不人雲亦雲,倚門傍戶。

   表達懸擱語言禅機的還有《碧岩錄》第67則“大士講經”公案及頌古:

   梁武帝請傅大士講《金剛經》,大士便于座上,揮案一下,便下座。武帝愕然。志公問:“陛下還會麼?”帝雲:“不會。”志公雲:“大士講經竟。”

   武帝皈心佛法,請志公講《金剛經》,志公推薦善慧大士傅翕。傅大士既至,于講座上,揮案一下,便下座。武帝不契,志公急忙圓場說大士已講完經了。圓悟指出,傅大士提持向上一路,略露鋒芒,教人知道落處,采取的是壁立萬仞的機法,卻被志公不識好惡地說什麼大士說法結束,正是好心不得好報,如美酒一盞,卻被志公摻入了白水;如一鍋羹湯,被志公弄進了鼠糞。雪窦頌雲:

   不向雙林寄此身,卻于梁土惹埃塵。

   當時不得志公老,也是棲棲去國人。

   “不向雙林寄此身,卻于梁土惹埃塵。”詩意謂傅大士與達摩作略相同。達摩初到金陵,見武帝,帝問如何是聖谛第一義,達摩雲“廓然無聖”。帝雲:“對朕者誰?”摩雲:“不識。”帝不契,達摩遂渡江至魏。武帝舉問志公,公雲:“陛下還識此人否?”帝雲:“不識。”志公雲:“此是觀音大士,傳佛心印。”帝悔,遂遣使去請。志公雲:“莫道陛下發使去取,合國人去,他亦不回。”

   “當時不得志公老,也是棲棲去國人。”意爲當時若不是志公圓場,傅大士也會像達摩一樣被趕出國去。雪窦是弦外之音,傅大士不在雙林逍遙放曠,吃粥吃飯,隨分過時,卻來宮中講經,縱是揮案一下立即下座,也是惹起了埃塵。後二句表面上說當時若不是志公解釋,大士也會像達摩那樣與武帝機緣不契,被趕出國去,實則是感歎禅的慧命,在志公的闡說中喪失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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