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重頭戲。尤其值得大書一筆的是,禅宗逐漸形成的茶文化的莊嚴肅穆的茶禮、茶宴等,具有高超的審美思想、審美趣味和藝術境界,因而它對茶文化推波助瀾的傳播,直接造成了中國茶文化的全面興盛及禅悟之法的流行。
2、飲茶與開悟
自從谂禅師開啓以茶入悟的法門之後,叢林中多沿用趙州的方法打念頭,除妄想。例如,楊歧方會,一而雲:“更不再勘,且坐吃茶”,再而雲:“敗將不斬,且坐吃茶,”叁而雲:“柱杖不在,且坐吃茶。”又如,僧問雪峰義存禅師:“古人道,不將語默對,來審將甚麼對?”義存答:“吃茶去。”再如僧問保福從展禅師:“古人道非不非,是不是,意作麼生
”從展拈起茶盞。還有,人稱“百丈(道恒)有叁訣:吃茶、珍重、歇、”(均載《五燈會元》)清代康熙年間,著名法師祖珍和尚爲僧徒開講說:“此是死人做的,不是活人做的白雲恁麼說了,你若不會,則你俱是真死人也,立在這裏更有什麼用處,各各歸寮吃茶去。”(《石堂揭語》)。清代楊悼《遊牟山資福寺呈霞胤師》詩雲:“趙州茶熱人人醉,臥聽空林木葉飛。”至今杭州龍井附近,懸有古楹聯:“小住爲佳,且吃了趙州茶去;曰歸可緩,試閑吟陌上花來。”總之,飲茶不僅可以止渴解睡,還是引導進入空靈虛境的手段。無怪乎,中教協會主席趙樸初先生1989年9月9日爲《茶與中國文化展示周》題詩曰:
七碗愛至味,一壺得真趣。
空持千百偈,不如吃茶去。
著名書法家啓功先生也題詩:“趙州法語吃茶去,叁字千金百世誇”。
在禅宗眼裏,任何事物都與道相通。“一切圓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一月普現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 ( 《永嘉大師禅宗集證道歌》)“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景德傳燈錄》卷六)這裏,最關鍵的是一個“悟”字,如一味追求俗世行爲,就會“蒙蔽其真識,不可救藥,終不悟也”。就正如求佛保佑的人,也是以一定的功利爲目的,從而經常會成爲悟的束縛。禅宗強調自悟自性,也就是對本性真心的自悟。
3、“茶禅一味”的禅式理解
顯然,禅師論禅,是要排斥法執、我執,以便自悟本性。執,即束縛。就如“吃茶去”,如拘泥于此叁字,死鑽牛角尖有可能成爲人們理解上即“悟道”的束縛。因此禅宗是要人們做到“于一切法不取不舍,即見性成佛道”。也就是說要達到“內外不住,來去自山,能除執心,通達無礙”《壇經》)的精神境界。禅茶的深厚基礎,緣真實體驗的深刻性。正是在“悟”這一點上茶與禅有了它們的共同之點。所謂“體驗有得處,皆是悟”,“必工夫不斷,悟頭始出”,“古人把此個境界看作平常”,都與茶及茶事活動有著深刻的內在關聯。茶事及其活動本身就是一個極平常而自然的境界,然而真正要有高深的境界又必須是工夫不斷,“悟頭始出。”雖然“凡體驗有得處,皆是悟”,但此體驗本身即得來不易,必工夫不斷,方可有悟。進而言之,悟雖可得,亦隨時可失,所以說“得火不難,得火之後,須承之以艾,繼之以油,然後火可不滅”。這就全然是一個保持境界的事了。禅宗的茶事活動之所以日益講究,甚至將其化爲一個藝術境界,奧妙全在于此。
趙州和尚的“吃茶去”早已從具體實際生活上升到超脫物我的一種“悟”,從而具備了一種嶄新而深刻的文化意義。如果我們僅僅依據茶的醒腦提神的藥用功能,對禅宗的坐禅修持的證道法,倒有解釋的用場,但對慧能以後禅宗那種“見性成佛”,不靠禅定的那種順乎自然的境界,則很難解釋得通。說到底“吃茶去”,是和“德山棒,臨濟喝”一樣的破除執著的特殊方法,是要去除人們的執著,一任自心。
爲了使人“妄心不起”,就執著坐禅,這豈不是將人作爲死物一般。須知“道須通流”,心若住而不動就是心被束縛。在禅宗看來,悟道成佛完全不須故意做作,要在極爲平常的生活中自然見道。長慶慧禅師,二十余年坐破七個蒲團,仍未見性,直到一天偶一卷簾,才忽然大悟,即作頌口:“也大差,也大差,卷起簾來見人下有人問我解何宗,拈起拂子劈頭打。”一旦豁然貫通靠的卻是解去坐禅的束縛。因而真正深通禅機者,往往一切聽之自然,自在無礙。“要眠即眠,要坐即坐”,“熱即取涼,寒即向火”。慧能所以強調“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這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平常心是道,平常心外再無什麼“道心”。就這點而言禅宗的確表現了“世間法即佛法,佛法即世間法”的世俗精神。而茶正好應合了這種世俗精神,體現了這種世俗精神,它平平常常,自自然然,毫無神秘之處,卻又是世俗生活中不可少之物。有了它,便“日日是好日”,“夜夜是良宵”。茶之爲物,在禅宗看來,真可悟道見性,因它是物又超越物,如“吃茶去”,就是悟道方式的機鋒;又因它有法而又超越法,自在無礙,不須強索。正如臨濟義玄所說:“佛法無用功處,只是平常無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飯,困來即臥,愚人笑我,智乃知焉”(《古尊宿語錄》卷十一)這正是禅宗的精神所在;這種精神無不體現在禅宗的茶文化中。
江西的黃龍慧南禅師,即由臨濟宗分出的黃龍宗的開山祖師,他就曾以“人人盡有生緣,上座生緣在何處了?”“我手何似佛手了?”“我腳何似驢腳了?”這叁個牛頭不對馬嘴的提問,標榜爲“黃龍叁關”,而且“叁十余年,示此叁問”,借以“接引”僧衆。這位黃龍宗的開山祖師,在鄭重地總結“叁關”的“自頌詩”中,特別地突出了“趙州茶”。據 ((五燈會元》載:“師自頌曰:“生緣有語人皆識,水母何曾離得蝦。但見日頭東畔上,誰能更吃趙州茶。””其實自趙州從谂禅師發明“吃茶法”這一偈語後,“趙州茶”也成爲禅門徑直使用的典故。從谂是南泉願禅師的弟子,江西馬祖道一禅師的徒孫,當時即名揚天下,人稱“趙州眼光,爆破四天下”(《五燈會元•浮杯和尚條》)其時,“趙州茶”與“吃茶去”早已成爲人們熱知的“趙州關”。黃龍慧南禅師的“叁關”當不會與“趙州關無關吧。前者與後者都是以茶連接的。其實從谂禅師曾留下許多著名禅案。如“大道透長安”、“無”、“庭前柏樹子”等等。然至今仍傳頌入口的不就是“吃茶去”嗎。可見它是滲透了“茶禅一味”的文化意義,才穿透曆史時空而被中國社會的各個層面所接受的。
第叁重境界:“茶禅一味”與平常心的相和
開悟頓悟自然是高境界,而具備平常心是更高的境界。平常心的養成是和茶禅一味相和諧的、相協調的。而平常心的倡導,又是和江西密不可分的。
禅宗的“一華(花)五葉”,孕育開放于唐宋時代,而它生根建基的上壤乃是“物華天寶”、“人傑地靈”的江西大地。“五葉”之中的曹洞、沩仰、臨濟叁宗以及臨濟分權而出的楊岐、黃龍二派,皆直接誕生于江西曹洞之名得自宜豐的洞山和宜宣的曹山,沩仰之名一半來自宜春的仰山,楊岐之名得自萍鄉的楊岐山,黃龍之名得自修水的黃龍山,而臨濟宗名雖山義亥禅師傳法河北臨濟村所起,但義玄受法參學處正是江西,宜豐的黃果山才是該宗的祖籍祖庭。“五葉”中的另兩枝雲門宗、法眼宗,分別由文偃禅師創建于廣東雲門山、文益禅師創建于南京清涼山,他們都是青原一系的法嗣,二宗的主要活動雖然當時不在江西,卻與江西的關系甚爲密切。雲門宗主文偃創宗前遍參江西名山尊宿,在廬山、水修等地建寺修學,其宗門子嗣在江西活動的大有人在,像洞山的曉聰、契嵩,雲居山的佛印,廬山的懷琏,都是名震人主的雲門龍象。法眼宗主文益開悟于漳州羅漢院,得桂琛禅師法緒,然後受江西撫州牧的延請,住持撫州曹山崇壽院,開堂授徒。他在撫州傳法,“四遠之僧求益者,不減千計”。其門下諸如德韶、道欽、慧明等一批優秀徒衆,皆學禅得法于崇壽院。文益晚年始受唐國主之邀,住金陵弘法,而其宗風禅法早在江西撫州就已經定型 。 雲門、法眼二宗若要溯源其出,江西吉安的青原山,乃其尋根祭祖的聖庭。因此,也不妨這樣說:江西是禅宗五宗七派的共同發源地。
談到江西禅宗,人們首先想到的自然是著名的禅師馬祖道一。在中國禅宗發展史上,馬祖道一確實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胡適先生在《論禅宗史的綱領》中對此曾有過這樣一段評論:“達摩一宗亦是一種過渡時期的禅。此項半中半印禅,盛行于陳隋之間,隋時尤盛行。至唐之慧能、道一才可說是中國禅。中國禅之中,道家自然主義成分最多,道一門下不久成爲正統。“中國禅”至此始完全成立。”印順禅師所著的《中國禅宗史》也持類似觀點,認爲馬祖道一的洪州禅出現之後,才標志著禅學中國化的真正完成。作爲繼慧能之後出現的偉大禅師之一,馬祖道一在禅學領域的影響自然是多方面的,其中最重要的貢獻之一,就在于他提出了“平常心是道”這樣一種充滿中國特色的佛性理論。
馬祖道一此說一出,幾乎成爲後世洪州禅學的不二法門。特別是到了臨濟義玄手中更是將“平常心是道”的口號表述爲“立處皆真”。義玄認爲“佛教無用功處,只是平常無事, 屙屎送尿,著衣吃飯,困來即臥。……你且隨處作主,立處皆真”(《古尊宿語錄》卷四)。主張人與道之間沒有間隔,自然相契,,並有偈雲:“心隨萬境轉,轉處實能幽;隨流認得性,無喜亦無憂。”(《臨濟語錄》)至此不難看出,“平常心是道”的佛性論,實際上已經把慧能開辟的南宗禅所獨有的那種自在無礙、隨心所欲的活潑宗風發展到了極致。
慧能開辟的南宗禅向來提倡“直指人心,頓悟成佛”,而“直指”與“頓悟”的前提則是“言語道斷,心行處滅”,也就是要截斷思維意識的邏輯運行線路。用宋代楊岐派著名禅師圓悟克勤的話來說,就叫做“截斷衆流”。圓悟克勤在《碧岩錄》中總結當時風行的石門禅的禅風的特點時說道:
雲門尋常一句中,須具叁句,謂之函蓋乾坤句,隨波逐流句,截斷衆流句。放去收來,自然奇特,如斬釘截鐵,教人義解度不得。
所謂“教人義解度不得”,也就是要截斷人們思維意識的邏輯運行線路,使人們通常的思維活動在其中寸步難行。
禅宗是中國士大夫的佛教,浸染中國思想文化最深,它比以前各種佛學流派更多地從老莊思想及魏晉玄學中的“道可道,非常道”及“言不盡意”、“少得意忘像”中吸取了精華,形成了以直覺觀、沈思默想爲特征的參禅方式,以活參、頓悟爲特征的領悟方式;以自然、凝煉、含蓄爲特征的表達方式改變了過去佛教灌輸與說教的習慣,突出了自悟的知覺觀照方式。禅宗常講“平常心”,何謂“平常心”呢
即“遇茶吃茶,遇飯吃飯”(《祖堂集》卷十一),平常自然,這是參禅的第一步。禅宗又講“自悟”,何謂“自悟”?即不假外力,不落理路,全憑自家,若是忽地心花開發,便打通一片新天地。“唯是平常心,方能得清淨心境,唯是有清淨心境,方可自悟禅機。”(葛兆光《佛影道蹤》)既不要開悟也不要頓悟,而是能夠自悟,平常心怎麼不是一種更高超的體道呢
因此,清代湛愚老人《心燈錄》稱贊:“趙州“吃茶去”叁字,真直截,真痛快。”黃龍慧南禅師也有偈雲:“相逢相問知來曆,不揀親疏便與茶。翻憶憧憧往來者,忙忙准辨滿瓯花。”
由此可見,茶對禅宗而言,既是養生用具,又是得悟途徑,更是體道法門。養生、得悟、體道這叁重境界,對禅宗來說,幾乎是同時發生的,它悄悄地自然而然地但卻是真正地使兩個分別獨立的東西達到了合一,從而使中國文化傳統出現了一項嶄新的內容----茶禅一味。
《“茶禅一味”的叁重境界》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