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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敬清寂”與“茶禅一味”

  “和敬清寂”與“茶禅一味”

  劉毅 窦重山

  [沈陽]日本研究,1994年第2期

  77-81頁

   茶道是日本傳統文化中的一枝奇葩。其産生、發展、定型的全過程,處處折射出中日文化交流的曆史印痕,並與中國化的佛教宗派禅宗結下了不解之緣。最能體現茶道思想及審美意識的是“茶聖”千利休(1522 --1591)提煉出的四個字,即“和敬清寂”。四百年來,人們一直用這四個字來闡述“禅茶一味”的化境,領悟和欣賞茶道獨特的美意識。

   和:不生憎愛的氛圍

   日語中的“和”字有調和、知悅、和睦、祥和等多層意思,多指人際關系的氛圍,聯絡感情的手段。“和”是日本的當用漢字,自九世紀日本文字創生以降,一直沿用至今。最早出現在日本典籍中的“和”的概念,可追溯至公元604年聖德太子製定的、用漢文書寫的《十七條憲法》第一條,即“以和爲貴,無憐爲宗”。①其意,即借用儒家的倫理觀念“禮之用,和爲貴”(《禮記•儒行》)來規範人的行爲准則,調和社會關系。

   佛教自兩漢之際傳人華夏之後,逐漸走上了一條佛教中國化的道路,至兩晉時期,終于與玄學聯姻,派生出與中國傳統文化有著濃厚血緣關系的禅宗,“以和爲貴”、“以和爲本”,的意境便成爲禅宗“直指人心”所依托的氛圍。禅宗吸收了“和”的概念,並與空無回互,主張用淡泊無爲,“不生憎愛,亦無取舍,不念利益”的清靜本心去體驗、了悟“我心即佛”的般如真谛,從而達到“佛我一如”的“和”境。

  

   禅宗傳入日本後,追求“和”的氛圍,體驗“和”的意境,便成爲日本禅僧孜孜以求的外在形式之一。特別是日本曹洞宗,它繼承了打坐參禅、默照悟性等一切曹洞禅的基本特征,更是刻意追求適于“打坐”、“默照”的“和”境。日本曹洞宗始祖希玄道元(1200--1253)在永平寺傳禅時,常對弟子們說他自己在南宋天童寺隨如淨禅師學禅,“除柔軟心,其他皆未學到”。②當代日本著名禅學家鈴木大拙認爲,這“柔軟心”便是禅宗普渡衆生,共臻涅槃的一顆“和”心。

   茶道是禅宗自然觀外化的一種藝術形式,是調和人際關系、“以心傳心”的人工渠道。人們常說,品茶即品禅,因而才有“禅茶一味”之理。在中國,唐代著名禅師趙州從谂(778-- 897)有一個公案,名曰“吃茶去”,其意爲學禅者如能心氣平和、無心無欲地喝一杯茶,即爲開悟之人。中國禅宗與茶的淵源之深,甚至滲透到禅僧們的日常生活中。禅門《清規》規定禅寺午後不進食,以茶代之,由此可見一斑。飲茶之風傳入日本,亦與禅宗密不可分。日本禅宗之祖明田庵榮西(1141-1215)是第一個將茶種帶回日本,並在日本傳播茶樹種植技術的禅僧,他的名著《吃茶養生記》被譽爲日本曆史上最早的茶書。室町時期興起的“唐式茶會”,是禅宗寺院仿宋元中國禅寺品茶之藝而形成的社會習尚。日本早期茶道稱爲“茶之湯”,集大成者如村田珠光(1422-1562)便是大德寺禅僧。禅與茶道的關系如此之深,已經達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須臾不可分離的程度。

  正是由于“禅茶一味”的血緣關系,茶道所極力渲染的氛圍才是摒棄世人紛爭,追求平和、靜谧的“和”境。其庭園設計,茶室布局、禮儀程序、禮節規範,都別具匠心地突出“和”的氛圍。特別是千利休創立的“四疊半”茶室,把人與人距離的空間凝縮到近在咫尺的程度,更加突出了“心心相印”,以茶會友的情境。

   當客人被主人請進茶室,那典雅的設計、柔和的色調、淡淡的香氣、古樸的茶具、彬彬有禮的節奏,烘托出一種和睦,安谧的氣氛,使人們由衷地體會到人與人之間那種真誠、純樸的情誼,從中獲得消除陌生、排遣孤寂的解脫感。

   恰恰是由于茶道這種精心設計、極力渲染的“和”境,日本人才把它當做陶冶情操、品味人生真情的超然之所。今天的日本茶道流派更把這種“和”境賦于現代化的情調,以“和”比附“和平”,直稱茶道是“一碗茶中的和平”藝術(“裏千家”語)。

   敬:心佛平等的禅意

   “敬”,是“和”的孿生概念,同屬于茶道的意識範疇。

   “敬”的思想同樣源于禅宗。我們知道,禅宗主張“我心即佛”、“萬物皆有佛心”,認爲在“真如”面前所有的人都“平等不二”,因此,它反對崇拜種任何偶象,不承認一切權威。在禅宗那裏,老師和學生可以不拘學曆、地位、資格,互相發問、互相啓發提示,在體悟禅中求得“敬”的意念。

   茶道吸收了禅宗的“心佛平等”觀,並加以升華和提煉,形成了“敬”的情感概念。最能體現這種“敬”的意念者,當數“茶之湯”(早期茶道)中的“一座建立”和“一期一會”。

  所謂“一座建立”,其本意爲茶室設計的一種格局,後來引伸爲一種令人景仰的“敬”的意象。茶室中,賓主共置于一個沒有差別、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的位置上,在這裏相敬相愛,出于“本心”的流露,以達到自然的、非理性的情感交融。正是基于這種“敬”,到了千利休的時代,茶道索興將原來茶室中專爲貴賓設置的“貴人口”(即門),改爲不論身份、地位,一律自由出入的“躏口”,更爲徹底地體現了千利休提倡的“敬”的思想。

   “一期一會”的本意是兩人相見即是機緣,或許一生中僅此一次。因此,“茶之湯”主張所有的人都要珍惜以茶相會的機緣,只有相敬如賓,抛棄所有外在的形式,在默默無言的品茶中才能悟出人生的真啼和“敬”的真正涵意。

   “敬”是禅宗“心佛平等”的重要思想,也是茶道所著力追求的禅意。村田珠光在《心主義》中說:“此道(即茶道)最忌自我主心與我執。見能者妒之,見後于已者則蔑之,此事不可有也。見能者近之,驚佩其才;見後于己者,則須鼎力協之”③。這裏的“自我主心”與“我執”,是禅宗力主排棄的完全意識化的自我和執著的自我。禅宗認爲人的一切雜念和欲望皆源自此二者,要想成佛,就必須去實現一種超越經驗,即無意識的內心自悟,而這種超越的先決條件之一,就是“敬”。真正領悟了“敬”的禅意,才能“見能者近之,驚佩其才:見後于已者,則須鼎力協之”,點示出茶道與禅宗一脈相承、息息相通的“敬”意識。

   千利休創建草庵茶道之後,“敬”的意識得到了進一步發展。茶人澤庵(1573-1645)在他的《茶亭之記》中寫道:“設小室于竹蔭樹下,貯水石、植草木、燃釜、生花、飾茶具,皆是移山川自然之水石于一室,賞四序雪月花草之風,感草木榮落之時,成迎客之禮敬。于釜中聞松風之飒飒,世上之念慮皆忘;于一杓中流出清水涓涓,心中之埃塵盡洗,真可謂人間之仙境。禮之本爲敬,其用以和爲貴……縱公子貴人來坐,其交淡泊不媚;若夫晚等來臨,至敬而不慢。此空中物也,和而不流,久久猶敬矣”。④

   從這裏不難看出茶道“敬”的意象及其在茶道思想意識中的獨特價值。

   清:物我合一的化境

   “清”,也是茶道和禅宗共同擁有的意識。它既是禅宗自然觀的一種體驗,也是茶道通禅的一種化境,同時也是茶道特有的審美情趣,再現了人對自然生命的執著追求。

   禅宗認爲“本心清靜”是“物我兩忘”的先決條件,只有清心靜慮,排除幹擾、摒棄雜念,才能達到“梵我一如”的最高化境。因此,禅寺伽藍大多選擇風景清幽、清谧恬淡的處所;禅僧居士也每每隱居山水之間,去領略“物我合一”的清靜無爲之心。禅僧們恪守清心寡欲之道,參禅打坐,以清爲伴;衣食住行,以淡爲本。甚至連禅苑法度也名以“清規”。可以說,“清”是禅宗空無觀最明顯的特征之一。

   與禅境相通的茶道,猶重清靜淡雅之風,頗尚淡泊無爲之情。如茶室的設計,以清靜爲要,不尚浮華,恬淡自然,常令人有脫塵出俗之感。更重要的是,茶道的“清”是形式與內容的統一,使得這種具象的文化式樣更爲有效地營造出“物我合一”的禅宗化境。

   江戶時代的一部介紹茶道的書中有這樣一段論述:

  茶之湯本意,乃六根清靜之爲。眼見飾物、生花,鼻聞香氣,耳聽湯音,口品茶味,正手足之路,仍六根清靜。意隨清靜也,畢竟爲清意之所在。⑤

   將茶道的功效框定爲佛教的宗質,確爲精辟之論。實際上,包括禅宗在內的佛教教義,其言谛也好,論戒也罷,歸根到底都是“去人欲”、“求真如”,以清促悟的一種內功。由此可見,茶道所追求的“清”,與禅的空無觀幾乎別無二致。

  另一部茶書《南方錄》也說:

  枯寂茶的本意,是表示清淨無垢的佛陀世界。至此露地(即茶庭)草庵,拂卻塵芥,主客直心相交,不拘規矩、寸尺、法式,乃成起火、沸湯、吃茶之事也。不論他事,此乃佛心之流露也。⑥

  把茶道視爲“清淨無垢的佛陀世界”,視“清”爲“佛心之流露”,深刻地揭示出茶道與禅宗的內在聯系,也使我們進一步體悟到以茶論禅,以禅論茶,“禅茶一味”的本意。

   寂:枯淡無欲的體悟

   “寂”,即沽淡閑寂之意。它是茶道美學的最高境界,也是“禅茶一味”的靈魂之所在。

  枯淡閑寂之情是禅宗對自然界的本質感受和領悟。它所表現的情感既不是那種神聖的崇高,也不是那種奇異的神秘;既不是對生命的慨歎,也不是“觸物生情”似的傷感。它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禅境,是甯靜、幽遠、朦胧、恬美的體驗,是大自然本身的和諧。

   禅宗的“物我兩忘”與枯淡閑寂有異曲同工之妙。它要求禅者對自然,對人生有一種達觀清澈的悟性,不執著于一物的心境,不迷感于一念的感知。正是基于這種空寂的體悟,日本的禅師們才創造出諸如“只手之聲”、“如何不濕衣,直取海底石”等貌似玄秘實則大徹大悟的公案。只有將有色的大千世界悟至枯淡閑寂,將色視爲空,把空還原爲色,才會從一只手聽到兩個巴掌聲,不濕衣即可取出海底之石。人若真正體悟到了枯淡閑寂的蘊涵,才會有“石壓筍斜出,岸懸花倒生”的化境,唯如此,才能在大自然中獨具慧眼地領悟到“枯木倚寒岩”,“話盡山雲海月情”的美感。

   茶通禅理。茶道認爲,“知已去欲,凝神沈思”之後達到的心滿意足的幽閑境界就是“寂”。那麼,這種“心滿意足”的境界是什麼呢

  村田株光曾引用兩句漢詩來解釋它:

   前林深雪裏,昨夜樹枝開。

  白雪皚皚,朔風蕭蕭,在一般人眼裏無疑于生的桎梏,死的沈寂。然而在禅僧看來,那深雪裏孕育著生命的乳汁,那朔風裏流動著複蘇的生機,轉眼間就會迎來一個爭奇鬥妍的春天。沒有傷感,沒有悲歎,“于不知處得全機”,“于無聲處聽驚雷”,這就是茶道“寂”的真正含義。

  爲了進一步闡發茶道中“寂”的化境,村田珠光在《心之文》中又指出:“枯寂者,秉佳具,細品其心味,自心底生發純高品性,爾後,方可入枯淡閑寂之境”。⑦在這裏,村田珠光認爲茶味即“心味”,品茶即識心,其要者乃必備“純高品性”。所謂“枯寂”,便是排除自我主心與我執之後而淨化升華的化境。

  “茶聖”千利休的二傳弟子宗旦(1578-1668)是江戶時代著名的茶道大師。宗旦對“寂”的理解頗有獨到之處,他的名言是“一個佗(即寂)字,重若佛門持戒”。⑧把“寂”視爲與佛門戒定同等重要的地位,也爲我們理解“寂”于茶道的價值開啓了一扇方便之門。

   日本茶人中長期流傳著一段有關宗旦以禅論茶,以茶喻禅的故事:據說某日,一位禅僧到宗旦的茶室去參禅品茶,采了一枝百色的山茶花讓門人轉送主人,以示敬意。不料門人不小心,摔了一個跟頭,花瓣摔得滿地皆是。宗旦聞訊,不慌不忙地收拾了一番。待禅僧被請入茶室時,一眼便看見茶桌上花瓶裏插著一枝光禿禿的樹枝,而花瓶下整整齊齊地擺放著白色的落英。品茶時,禅僧默默無言,他仿佛看見這片片花瓣比原來自己采摘時更加充滿了生氣。從這裏,他體悟到這就是沒有傷感的枯淡,這就是物我兩忘的閑寂。⑨

   此上,我們簡略地闡釋了茶道“和敬清寂”與”禅茶一味”的關系。概而言之,茶道是禅宗日本化之後孕育出的一種具有獨特審價值的文化式樣。它使人能在濃縮的空間裏去理解不生憎愛的“和”,心佛平等的“敬”,從而進人物我合一的“清”,最終去體驗枯淡無欲的“寂”。它著力渲染的氛圍,刻意追求的禅意,引人人勝的化境,”禅茶一味”的體悟,給茶道這一藝術形式蒙上了一層神秘的宗教色彩。唯其如此,才使許多人對它産生了濃厚的興趣,才使人們對日本的傳統文化和日本文化價值觀念的研究生發了頗大的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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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釋〕

  ①《日本書記》推古十二年條。

  ②轉引自《鈴木大拙》,築摩書房1965年8月版,第276頁

  ③松井康彥著《茶文化史》,岩波書店1979年版,第165頁

  ④同上引書,第68頁。

  ⑤《葉隱》,卷二。

  ⑥《茶文化史》,第122頁。

  ⑦同上引書,第165頁。

  ⑧秋月龍眠《禅海珍言》,1991年版。

  ⑨同上引書。

  

《“和敬清寂”與“茶禅一味”》全文閱讀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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