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道與禅宗的“平常心”
賴功歐
[南昌]農業考古,2003年第2期
254-260頁
如果說茶道與禅道有著高度的文化學的內在關聯,那麼,這一關聯便集中體現在“平常心是道”這一命題上。當茶文化向禅宗吸取思想精髓之時,“平常心”就既是禅的真谛,也是茶的真谛了。
禅宗的“平常心是道”的思想命題,作爲一種禅學的理論建樹,是對中國乃至對世界佛教史都産生了深刻的影響。古代茶界精英則直接視“平常心”爲揭示生活真谛的茶道。生活之道在于自然和諧,茶道的核心精神即在此。哲人們以“平常心是道”這一思想命題來綜括馬祖道一的禅道思想,確實抓住了其核心之處;然而筆者在本文中要進一步指出的是:作爲直接的“生活禅”理論的禅道思想,“順乎自然”亦是平常心是道這一命題中的應有之義。本文所謂“禅道”,是指馬祖道一的禅學核心理念;事實上,馬祖本人就喜用“道”這一範疇來替換“佛性”、“法性”等概念。如“道不用修”、“直會其道”、“應機接物盡是道”、“道即是法界”乃至“平常心是道”等等,說明“道”己成爲禅宗佛性論中的重要範疇。加之“禅道”一詞並非本文作者所發明,中外曆史上都有人使用過,(《古尊宿語錄》卷一中便有“自是禅道解者”一語,皆木大拙也直接使用“禅道”一語)。本文宗旨不過是要揭示“茶道自然”相通于“禅道自然”的“平常心”之思想精髓其對茶文化的基本意義罷了。不過對茶人而言這一意義是巨大的。
李澤厚先生在作中日文化心理比較研究,談到著名的禅宗“晤道”二階段時,對中日茶道進行了深入的探討。他指出:“日本茶道“和、敬、清、寂”一舉手、一投足的精心苦練,都是在刻意追求禅境的寂滅與超越。正是這樣,才能與世俗環境和世俗心境拉開距離,顯示差別。”1在李澤厚先生看來,中國的茶文化恰恰視日本茶道“太做作”才太人爲”、“有失自然”,“仍停留執著在第二境上”。他對中日茶道比較的結論是:“中國是即境求悟,日本是造境啓悟。” 2
的確,茶道通于禅道,特別是在禅宗時代。我們知道,佛教到了禅宗時代,應該說是基本上中國化了;而南禅宗風在馬祖道一的發展下,己完全成爲一種順乎自然的生活禅了。馬祖時代,確實使本來就從容順俗、簡易直捷的禅宗進入了更爲突出日常生活意味的時代。茶則成爲禅宗實出生活禅的最佳傑作。禅道——生活之道——自然而然,這一概括性提示,無疑是馬祖禅學比前此南禅宗師們更具有深刻意味的關鍵所在。皆木大拙說:“事實上,禅道就是生活之道,而生活則是活、動、行,並不僅指思想。因此,對禅來說,它的發展應該指向活動,或更正確地說應該體驗它的道而不是用語言進行表示或說明,也就是不用觀念加以表示或說明,這不是很自然的事嗎
現實生活並無什麼邏輯,因爲生活是先于邏輯的。”3我們要接著說的是,茶道也是一種生活之道。它同樣也是一種順乎自然的生活禅。
茶道自然與禅道自然的“平常心”之理念同樣有著深遠的中國思想傳統之背景,盡管馬祖之前的牛頭禅己有老莊自然無爲的思想蘊涵其中。應該說先秦時期所確立的“天道自然”觀一直是中國傳統思想的基因。天道自然觀不僅有著天道生生,自然而然,循環往複,真實無僞等內涵,更包含著天人合一的思想宗旨。不僅儒家吸收了這一合理思想(如孔子就說“人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新近發掘的可填補孔子到孟子間空缺的郭店楚簡的心性學說,亦可證其與天道自然觀的深刻同一性),佛教傳入中國後,也浸染于這一思想之中;佛教成爲中國化的禅宗,與此有著深刻的內在關聯。質而言之,從先秦思想的“天道自然”,觀到宋代理學的“天理自然”觀,中間實有一“禅道自然”觀的過渡。理學從禅宗那裏吸取了許多思想精華是無庸贅言的事實。而今天中外思想家在保護生態的呼籲中強調要吸取禅宗的思想,不正說明“禅道自然”亦包含著天人合一的天道自然觀的思想精髓嗎
的確,天道“生生”的至善,與禅宗張揚的“菩薩行”乃至“衆生平等”、愛物惜物的至善是相通的。馬祖所說的“菩薩行”,就有著“莫汙染”之心與無“造作”之行的前提。禅宗給我們的啓迪是深刻的,禅宗的影響不僅遍及東亞,也遍及西方。當前西方理論界出現的敬畏生命觀,動物權利觀以及道義論的素食觀,就不無禅宗思想的影響。而茶道的與大自然共存和諧之協調之道不正是來源于此嗎
一
真正地深入茶道,必先了解禅道;而了解禅道對茶道之價值與貢獻,則必先了解馬祖及其洪州禅。馬祖創立了洪州宗。洪州宗的得名,正是因馬祖在江西地區大揚禅風、大弘禅法而極盛一時的活動所致。後人又稱“江西馬祖”,“洪州禅”,或“江西禅”。馬祖之所以成爲中國佛教史上的重要人物,當然不僅在于他所確立的“禅道自然”的生活禅之禅學思想,同時更在于他的佛教活動:他曾收徒139人,成宗84人,並各爲一家宗主。如繼承馬祖禅法的沩仰宗、臨濟宗及從臨濟宗演化出的楊岐派和黃龍派,均屬洪州禅系。馬祖之後的整個洪州禅系,是在得馬祖的“大機大用”的禅道精髓後迅速發展壯大的。慧寂謂“百丈得大機,黃檗得大用”,確爲至語。中國的茶文化實際上也是在這一大機大用”的禅風中得以發展興盛的。
要知道,六祖以後,馬祖道一門下最爲繁榮。而馬祖所到之處,聚衆說法,廣建禅林,其一生建寺之多,確爲罕見。其時,茶的自種自飲,己成禅林一大特色,馬祖門下,尤其如此。難能可貴者又在其能于日常生活中隨機說法,僅在南昌時,就曾“四方學者雲集”,以致聲名遠播,“哄動官民”。馬祖及其承系,被後世公認爲禅宗正系。質言之,馬祖在佛教史上的顯赫地位,最關鍵處當在于他所創建的頗具特色的順乎自然的“生活禅”理論,與他導引衆徒真參實用,不執著經教的實踐達到了高度的一致,從而使其成爲從慧能濫觞而至五大宗鼎盛的禅學的一個中間過渡;沒有這一過渡,決不能形成一個整體的南禅格局。《祖堂集》載慧能言:“馬駒蹋殺人下人”,預示道一禅法將稱雄人下。果然,他以廣建禅林的實績和最具號召力的禅道理念創立了洪州禅系,洪州禅系的建立及其禅學理念的廣泛傳播,標志著禅學中國化的完成。了解馬祖的生活禅的禅道自然觀,對我們充分理解禅宗何以能逐漸取得佛教主流地位將有所幫助。概而言之,禅宗把佛教移植並融化于中國傳統文化之中,不僅應看作是佛教史上的一大巨變,也應看作是整個中國思想史發展中的一大轉變。禅宗的主流地位,確實經過了許多禅林大師的終身奮鬥,而馬祖道一就是其中一位用自己的學說與行動承先啓後的傑出禅學大師。而其弟子百丈懷海對于茶文化的貢獻則是舉世皆知的,當今茶人多有論述此不贅言。
如用一語概括,則可以“茶禅風尚”來表征那一時代禅與茶所形成的特有關系,可見茶道與“禅道自然”之淵源是如此重要,以至于我們不得不繼續深入到六祖惠能。馬祖道一作爲六祖惠能的嫡傳法裔,得法于懷讓,淵源于慧能。慧能是繼禅宗始祖達摩開創禅系,于弘忍之後對禅宗作出最大貢獻的禅宗祖師。惠能之前的禅宗前史,主要特征是“藉教悟宗”,惠能開創了以“心”爲宗的禅學體系,一掃傳統佛教的繁瑣教條,建立了符合人性自然發展、簡捷明了的有中國特色的佛教教派。這一佛教史上的“革命”,使禅宗“一花開五葉,結果自然成”。從某種角度上說,達摩是以“理入”爲根本宗旨而開創禅系,弘忍繼起,則是“法門大啓,根機不擇”。此後慧能更將禅法引向簡易直捷,通俗普及。他認爲人人都有佛性,提出自識本心,直見本性的“識心見性”成佛說。慧能要求門人徹見本來面目,而這“本來面目”有如西方思想中所說的未吃知識之樹的果子之前而有的純真面目。慧能根本宗旨在“見性通達,更無滯礙”的“自歸依”(《壇經》)。因而,只要除卻妄念,撥去雲霧,即可見性成佛。慧能“明心見性”的思想影響極爲深廣,對此後禅宗的發展起了導向性作用。“南方宗旨”,從此而興盛。然而,正如印順禅師在《中國禅宗史》中所認爲的那樣:馬祖道一的洪州禅出現之後,才真正標志著禅學中國化的完成。馬祖的禅道自然觀的確是充滿著中國特色的佛性論。胡適先生在《論禅宗史的綱領》中指出:“達摩一宗亦是一種過渡時期的禅。此項半中半印的禅,盛行于陳隋之間,隋時尤盛行。至唐之慧能、道一才可說是中國禅。中國禅之中,道家自然主義成分最多,道一門下不久成爲正統。“中國禅”,至此完全成立。”4如果我們要涉及茶學思想史,同樣要上溯于此。
二
無可懷疑的是,茶道與禅道“平常心”一樣,須立于“明心見性”的禅學思想命題之上。馬祖在慧能“明心見性”、性淨自悟的基礎上,提出了“平常心是道”這一禅道理念,更加突出了禅道鮮明而強烈的生活意味,從而無處不在地顯示了極其自由活潑的獨特宗風。下面這段話,也許最能說明馬祖道一順乎自然的禅道理念:道不用修,但莫汙染。何爲汙染
但有生死心,造作趨向,皆是汙染。若欲直會其道,平常心是道。何謂平常心
無造作、無是非、無取舍、無斷常、無凡無聖。經雲:非凡夫行,非聖賢行,是菩薩行。只于今行住坐臥,應機接物,盡是道。道即是法界,乃至河沙妙用,不出法界。(《景德傳燈錄》卷28》)
而相對于茶道而言,必須明確的是,茶道之“用”,是用之于人生。正如馮友蘭先生所言,人生的最高境界是“自然”。的確,在茶與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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