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沒有什麼不自然或超自然甚至超越我們日常生活的東西。所謂“平常心”,所謂“無造作”,原是禅的一種內在精神:困了就休息,餓了就吃飯。一切都自然而然一切都自由自在;而在茶道之中,茶味禅味,味味一味。”這正是一種“平常心”帶來的自由境界。正如皆木大拙提出的那樣:禅樂于自由,因爲禅就是自由。質言之,隨緣任運,日用是道,這正是馬祖道一禅道自然觀的出發點及前提條件。“平常心是道”這一命題正是從這個前提發展出來的。然而關鍵的是:只有在毫不造作的自然而然的活的機趣中,以平常之心去除一切客障,才能達到自由自在的境界,真正在“自性清靜”中做到無造作,無是非,無取舍,無斷常,無聖無凡。自然而自由,先是以平常之心在直面事物本身時自然而然;才有隨機妙用,即俗即真,即凡即聖的平常之心的自由。不自然如何自由,就如一個運動員或一個演奏家,他的每一動作都須保持最大程度的自然與放松,才能達到自由的境界。所以演奏家們有一句格言:放松放松再放松。用禅的話來解釋,自然而自由的平常心是從無所住的,活在一個沒有限製的世界裏。禅強調活動的無目的性或擺脫目的性故行住坐臥應機接物盡是道。馬祖道一的這一禅道自然觀,成爲後來洪州禅學的不二法門。後來臨濟義玄即有“不勞分別取相,自然得道須臾”(《臨濟錄》)的“自然得道”一說,其源頭即在“平常心是道”。呂皙指出:即心即佛,不假修成的平常心是道,實際上也就是“當行就行,當止就止,自然合拍而成爲隨緣任運的生活”。5茶道之于人生,本應如此。
只有在“平常心”的基礎上,茶道才可發揮出它淋漓盡致的功用,可見禅之于茶,其文化理念之價值功能是何其重要。此外,我們不僅要看到禅宗“去來自由,心體無滯”的宗旨;同時還要看到,禅道思想又正是在中國傳統文化“天道自然”的理論背景中,才可能有“行住坐臥,應機接物盡是道”的順乎自然。然而這種順乎自然“觸類是道”的哲學又正是生活禅的理論基雲。理解這一點,才能透視到禅宗特別是南禅的理論命脈之所在;也才能理解這一理論對于中國茶道之提升意義。
茶禅之道要共同說的是:你且按你的本來面目,自然而然,自由自在,就可入佛入禅,何苦要落于束縛之中呢,你的自由才是最重要的,關鍵所在是要持一顆“平常心”。這確如宗密總結洪州禅思想特點所說的“任運自在”(《園覺經大疏鈔》卷二)。此外,如懷讓與道一師徒間“磨磚作鏡”的公案,馬祖與懷海師徒間一個升堂一個卷席的公案,都在在說明了不執著修爲而將玄妙禅旨落實于平常生活之中的禅道自然之理念。宗密的總結值得高度重視,他說:“起心動念,彈指謦欬揚眉,因所作所爲,皆是佛性全體之用,更無第一主宰。如面作多般飲食,一一皆面。佛性亦爾,全體貪癡、造善惡、受苦樂故,一一皆性。……佛性非一切差別種種,而能作一切差別種種。意准《楞伽經》雲:如來藏是善不善因,能遍興造一切,起生受苦樂與因俱。又雲:或有佛刹,揚眉動睛,笑欠謦欬,或動搖等,皆是佛事。故雲觸類是道也。言任心者,彼息業養神之行門也,謂不起心造惡修善,亦不修道。道即是心,不可將心還修于心;惡也是心,不可以心斷心。不斷不造,任運自在,名爲解脫人,亦名過量人。無法可拘,無佛可作。何以故
心性之外無一法可得。故雲:但任心即爲修也”(同上)。佛性既是一個全體,其作用必然要在各種行爲上見出;但若不能隨順自然,而要執意去做什麼好事壞事,就難得進入成佛的境界。任運自在,隨緣適性,觸事而真,這是保持全體之佛性的根本前提。禅的高明不正在此嗎!必須強調的是,禅的佛性,正是導引茶進入“茶道”的一個根本前提;而也是這樣一個前提下,才有所謂“茶禅一味”之茶文化命題及茶文化現象的出現。我們要進一步指出的是:禅宗的高明之處,還在以“平常心”使茶禅的日常化(生活化)與哲理化同步出現從而使中國茶文化有了一個成功的意味深長的源頭。
叁
真正的茶境所需,正是一種平常之心;但真正的“平常心”境界,得來談何容易!以隨緣適性的“平常心”而悟入茶道,其最高境界當爲純明澄澈的禅悟境界;而如何保持一種純明澄澈的禅悟一直是禅宗史上的一個重要課題。馬祖以爲平常之心才能持有凡聖一如的澄明心境,故而他引導弟子們進行“悟道”的方式,均是在日常生活中因機而發又極富創造性的。鈴木大拙說:“馬祖道一是唐代最大的禅師之一,事實上我們可以說,禅確實通過他而有了一個飛躍。他對待發問者的方式最具革命性和原創力。”6當水潦和尚向馬祖追問禅的真理時,被馬祖踢了一腳;另一次一個和尚追問馬祖“如何是佛祖西來意”時,亦遭遇與問題似不沾邊的“懲罰”。後來的臨濟喝德山棒恐淵源于此。然而我們不要忘記的是對于倡導頓悟的南禅來說以臨機而動的日常手段阻斷那種形式邏輯思維,確有其殊勝之處。正如鈴木大拙指出的那樣,人的全部存在並不牽涉乎知性,而是關聯于原初意義上的意志,知性並非終極的實在本身。原初意義上的意志,正是人類最深刻的自然而本然的東西(例如情感)。如此看來,“平常心是道”的“道”作爲一種實在本身,在這裏就凸顯出它的重要意義了。而杯茶之中,亦正以此而顯其“茶禅一味”之本色。
如此看來,茶與禅的契合,正是由于有了“平常心”的禅道自然觀的存在。筆者之所以強調平常心是道具有一種禅道自然觀的性質,正是由于禅的體驗離不開日常自然,同時又要在日常生活中自然而然地進行感悟,才是真正修行。“撇開這些自然事情而硬去思慮,去強求“悟道”,那就根本不可能“悟道”。“悟道”只能在日常生活中自然地獲得。這就是禅宗大講的所謂“平常心是道”。7的確,平常之心是在自然的事情和自然的過程中獲得或持有的,刻意追求一種平常之心,就反而不平常了;而高懸平常之心的理想,謂常人都不具備平常心,就更失去了馬祖的本意了。平常而自然之心,正是道的流露;禅旨落實于平常生活,也才是道體的落實與作用。因而,洪州禅在接引後學的方式上,摒棄了所有繁雜形式與儀禮,讓人在非常靈活的暗示、象征、隱語甚至喝、打、踢等機動手段中獲得頓悟。馬祖以平常心是道的自然禅風,對症下藥,隨機而發,形成一種洪州禅系的整體氛圍,特別是後來潑辣的臨濟宗宗風。現己有茶人論及臨濟宗與中國茶文化的關系一題。
對茶文化貢獻尤大者是南禅。而在南宗禅內部,馬祖尤以主張頓悟而著稱,馬祖指出:“道不屬修,若言修得,修成還壞,即同聲聞;若言不修,即同凡夫。”(《古尊宿》卷1道一》)自性是形而上的絕對體,如果僅用分別意識和語言去揣測步解釋,必然要落入邏輯陷阱,與自性之本真乖違偏離,甚至不著邊際。因此,馬祖的“道不屬修”是在平常心是道的主張下,必然要得出的另一個結論。由茶而悟道,自由自在、活潑自然、空靈淡然、平和真實,一切都在“平常心”中實現。這就是茶道。
以茶禅而悟道的公案有不少,筆者在近年的著述中多有例舉。要之,大都是不離現實生活,以平常之心在感性自身中獲得一種超越的直覺體驗。值得指出的是,禅宗史上馬祖有其獨特地位。別處不能得悟,轉而至馬祖處便立時獲悟者亦有不少。如藥山參訪雲頭,未能見性,雲頭指示他參禮馬祖,則獲開悟。百丈參馬祖之前,亦未能見性;馬祖以“野鴨子”公案接引百丈,使其得悟。後百丈再參馬祖,則在蓋天蓋地的喝聲中獲得了禅悟慧命,成爲自信自立者。而“日面佛月面佛”一公案,則讓悟道者感悟永恒在瞬刻,當下即永恒的生命情趣。可見平常心是道”的內在魅力是巨大無比的。而它對茶文化的啓示則更是不言而喻的。
四
陳雲君老師說茶學的體用就在它可以禅化人生、詩化人生、享受人生。而這離不開茶之真性,人之真性;茶是“平常心”之真性情的最佳載體。光講平常心的自然性而不講它的真實性,就不可能觸及禅學的內核及其真正價值。我們首先必須把握的是,禅宗使用的最重要的理論範疇是心性範疇,而思想方法卻是最大程度的求其真實自然。這必然地導致他們既重視自家體驗,又盡其所能地追求簡易直捷。南禅的更大發展在于它與日常生活打成一片所表現出來的真實性與人間性,從心性上立本,把衆生的起心動念、揚眉瞬目等日常活動,看作是佛性的自然顯現,都具有自然真實的價值意義。真即俗,俗即真;衆生即佛,佛即衆生。心的活動也就是佛性的作用,由此得出一切事象都是自家心的自然妙用。隨順自然,則一切皆真;真實與自然互爲前提。“無位真人”是洪州禅系中臨濟禅的又一思想精髓。鈴木大拙說:“臨濟的“無位真人”,即指自性。他的說法于乎完全圍繞著這個人,這人有時亦稱作“道人”。他可說是中國禅宗思想史上第一位禅師,強調在人生活動每一方面都存在著這個人。他孜孜不倦地要他的弟子們去體認這個人或真正的自性。這個真正的自性,是一種形而上的自性。”8自性是形而上的本體之真。從本體的高度講,它與它的作用顯現及現象沒有區別;因爲“平常心是道”,平常心在直面日常事物時,將本體之真的自性和本真之我的現象合而爲一。它具有徹底的自然性和現實性特征。必須指出的是,這種自然性與現實性同時又決定了它的無可執著性,從而衆生隨順當下的現實,無有取舍,無所執著,甚至不別是非。因爲執意于是非好壞的念頭,即生“分別”之心,而不能“任心”自然一切皆真。而只有在任心自然一切皆真的前提條件…
《茶道與禅宗的“平常心”(賴功歐)》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