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難過,心想:“人禍再加上天災,他們怎樣還能生活下去?”可是,當火車停在故人橋站,我看到那些一手提著燈籠,一手端著托盤賣燒雞的小販,在車廂外面,前後左右跑來跑去地叫賣時,我才知道我的擔心是多余的,不過,我心裏仍爲他們難受:“可憐的人兒啊!你們所受的苦難,多是由“往昔所造諸惡業”招感而來,謀生的門路很多,爲什麼你們一定要在那血淋淋的刀下,求得蠅頭小利去維持生活呢?”
感謝那列火車,它經過一夜半天的奔馳,由黃山頭……而故人橋;由故人橋……而蚌埠;由蚌埠……而滁州;由滁州把我們平安地送到與南京僅一江之隔的浦口。在浦口下車,又忙了一陣子,我同海秀即買棹渡江,到達了南京挹江門外的下關。
八 到達南京
南京,古稱建康,亦稱金陵。叁國時代的孫權,以及東晉、宋、齊、梁、陳各朝代,乃至明太祖皆建都于此,到了永樂皇帝遷都北京,才改稱爲南京。市區在長江下遊南岸,北枕獅子山,南控雨花臺,又有烏龍、幕府等山屏列于外,形勢虎踞龍蟠,氣象萬千,雄勝無比!
我同海秀到達南京下關,大約是下午兩點左右,乍見到那種“車似流水馬如龍”的場面,兩個人都緊張得手足無措,盡管在碼頭旁邊走來走去地徘徊著,竟不知怎麼進城的好!海秀在數年前去常州清涼寺受戒時,曾來過南京一次,照說問問路什麼的,他應當比我強得多,無奈他的脾氣一向是不願跟別人講好話的,如果勉強叫他去講,就等于要他的命。我雖然比較容易開口些,但因爲講話的鄉音太重,問了好幾個人,人家不是現出一種不屑理睬的樣子,就是嗤之以鼻,望望我而去,弄得我也沒有勇氣再開口了!
正在爲難,恰巧來了一個擔擔子賣饅頭的山東老鄉,我買了他幾個饅頭,順便問他去鼓樓的路。他說:“到鼓樓很容易麼!從這兒到挹江門,進了挹江門,順著馬路一直走,不要轉彎,多則一點鍾就到啦!”講到這兒,他看看我和海秀,接著又說:“你們有行李,最好是坐馬車去,一二十分鍾就可以到啦!”海秀一聽說有馬車好坐,歡喜得雀躍不已!在那位賣饅頭的山東老鄉指引下,我們在挹江門附近找到一輛馬車,在上車之前那位山東老鄉又囑咐我們說:“你們先到車上坐著等,客一滿車就走啦!到鼓樓價錢有一定的,不必講價,否則,你們就會吃虧!”說過,我們尚未來得及向他道謝,他已挑著擔子揚長而去!
我們爲什麼一定要去鼓樓呢?因爲我同海秀離皇藏峪的前夕,真升師兄曾對我說:“你們倆個到了南京,可以去鼓樓東邊保泰街東嶽廟,找習初當家師,他是我以前在普陀山同住的道友,又是咱們的鄰庵,你們到那兒只要一提我的名字,他一定會很客氣地招待你們;同時也好向他打聽打聽寶華山今年傳不傳戒,如傳的話,你還來得及趕冬期。不然,你們可以暫住那兒趕趕經忏,明年你再去受戒。”所以,我們必須先到鼓樓,然後再去東嶽廟。
我們從下關坐馬車到了鼓樓,下車第一件事就是問去東嶽廟的路,據馬車夫告訴我們說:“東嶽廟就在警察廳後面。”我正想再問他警察廳在什麼地方?他把馬鞭子一揚,已駕著車子跑掉啦!不得已,我只好再硬著頭皮去問。唉!真是無巧不成書,問來問去,同在下關一樣,又碰了幾次釘子,仍是不得要領,一氣之下,我對海秀說:“就是一夜找不到東嶽廟,也不再去問人啦!”不想這一賭氣,反而沒費吹灰之力,便到了東嶽廟,你說天下事,怪也不怪?
東嶽廟在北極閣的右前方山腳下,前面靠警察廳,廟後是小火車道,左邊是警察廳的拘留所,右邊是停放各型汽車的廣場,環境嘈雜極了!
廟有兩進叁殿,前殿東西兩間各塑著一匹栩栩如生的大馬,一匹是棗紅色,一匹是銀白色,每匹馬側塑一個牽馬小鬼,據說是准備東嶽大帝出巡禦用。中殿供東嶽大帝像,兩則爲十閻王殿,殿內小鬼判官,牛頭馬面,黑白無常等像,應有盡有,使人看了不寒而栗!
中殿前面院子裏的焚金爐中,金紙錫箔的濃煙,向外直沖,使人嗅到那種氣味,很難消受。後殿中間供佛,右邊用薄板隔開四五個小房間,住著客師。右邊靠佛龛是功德堂,再過去即是東娘娘的寢宮,經常不斷有幾個巫婆,叫呀,跳呀,哭呀,笑呀地胡鬧,裏面糟糕透了!但是,那兒正有十多位同道,大作其“夢中佛事”呢!他們那種“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偉大”精神,倒真值得佩服!
我同海秀到達東嶽廟的時候,習初當家師以及住在廟裏應赴的師父們,剛剛吃過晚飯出去,只有一個香火道人在家看門,他一聽說我們是當家師的同鄉,隨即替我們拿著行李,送我們到後殿左邊的一個小房間裏,又走出去打了一盆水,沏了壺茶,然後又問我們有沒有吃晚飯?爲了免他再去麻煩,我們對他說已經吃過,談了幾句話,他回前院去了,我才把門關了起來,在行李袋裏把在下關買的幾個饅頭取出,便與海秀分而食之。
十點多鍾,出外作佛事的師父們陸續回來了,一接談都是北方人,顯得格外親切,立即都向我們走攏來,你一言他一語地詢問著北方的情形。大家正談得起勁時,一個年紀約四十開外,濃眉大眼的出家人,兩手捧一只白磁紅花的小茶壺,踏著很穩重的八字步走進來。一位同道即刻與我們介紹說:“這位就是我們的當家師父!”我同海秀一齊向他頂禮一拜,爬起來即把真升師兄叫我們來找他的意思,陳述了一遍。他的一張嘴抿得緊緊的,一聲也不響,兩只大眼睛盡管在我和海秀的臉上轉。等他看了個夠,最後又把目光停留在海秀頭上十二個又圓又大的戒疤上,才粗聲粗氣地指著海秀問:
“你是真升的什麼人?”
“徒孫。”海秀說。
“出家幾年啦?”
“十九年。”
“十九年?你今年有多大?”
“二十叁歲。”
“四歲你就出家啦!”
“是的。”
“在哪兒受戒?”
“常州清涼寺。”
“會不會唱念?”
“馬馬虎虎。”
“馬馬虎虎?”他把海秀的話重複一遍,又看看海秀,然後用一種一言爲定的口吻說:
“送你小師公(指我)到寶華山回來,就住在我這兒幫忙好啦!”說過,他也不管海秀同意不同意,即又邁著他的八字步,一搖一擺回前面去了。我看到他那種近乎滑稽的走相,差一點兒沒笑出聲來!等他走遠了,幾位同道才對我和海秀說:
“小字頭是個牛脾氣,人很好的!”
習初當家師走了之後,大家又閑聊了一陣子,就各自就寢了。臨睡時我低聲問海秀:
“他們剛才說:“小字頭是牛脾氣”,“小字頭”叁個字是什麼意思?你懂不懂?”
他笑笑也低聲說:
“小字頭就是指的當家師。“當”字頭上不是像一個小字嗎?”
接著他又說:“我住皇藏峪的時候,就常聽從南京回去的人說,想住在南京趕經忏,就必須先學幾句趕經忏的術語,否則的話,就會被人家喊爲“大羅蔔”。小字頭即是術語之一,我在幾年以前就懂啦!”
我聽海秀一說,不禁啞然一笑,心想:“千裏迢迢,冒著生命的危險跑到南京,不意第一天竟學了一個趕經忏的術語——小字頭,難道我命中已注定了趕經忏嗎?”噓,我歎了口氣,然後往床上一躺!
一夜無話,次日起來用了早飯,廟裏住的師父們都又去做佛事去了,當家師邀我和海秀到他房間裏敘談。
他很客氣地叫茶房泡了兩盞蓋碗茶,還擺了四只果盤,叁個人圍在一張一面靠牆的方桌坐著,先從故鄉的鄰庵道友談起,又談到南方各處叢林下的家風,以及東嶽廟的興革經過等等,最後的結論是:海秀送我到寶華山後,仍舊回東嶽廟來幫忙。同時當家師並表示,受戒以後,也希望我來東嶽廟住住,賺點“衣單錢”。我聽了只是笑了笑,什麼也沒有表示,就同海秀到街上買東西去了。
此時,日本雖然已投降個把月了,但南京的元氣似乎仍未恢複,尤其是保泰街以北的市區,荒涼得簡直同鄉村無異。我和海秀在鼓樓附近轉了一轉,只見幾個說書賣藝的人直著嗓子號,然並不見有人去聽他的書或看他的藝!我低聲對海秀說:“這種荒涼冷落的現象,就是中國人恨日本鬼子的最大原因之一!”他說:“我也這樣想!”在街上買好東西回到東嶽廟,我同海秀又到北極閣山上和雞鳴寺跑了一趟,才到吃中飯的時候。飯後即向當家師告假坐小火車到了下關,准備轉乘甯滬路的火車,去句容縣的龍潭鎮了。
到了下關,我同海秀剛剛下了火車,就看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出家人,手裏提著一支小小的藤籃,在候車的地方走來走去,神情顯得很不自在。他看到我和海秀,急忙向我們走來合掌問道:
“二位是不是去寶華的?”
我們邊走邊向他點點頭。到了售票處,我叫海秀看著行李,去擠著買到龍潭的車票。等我買票轉來,那位出家人正在與海秀攀談著,但海秀只是默默地站著聽,一句也不回答。于是,我問他:
“你也是去寶華山的嗎?”
“是的。”他說,接著連珠炮也似的,就講了下面一大堆話:
“我是從江西南昌來的,今天早上在碼頭下了船,就匆匆忙忙跑到這兒,想買張火車票去龍潭。因爲買票的人太多,我一手提著這只藤籃(他用手指著藤籃給我看),一手提著個大包袱,擠了幾次,也沒有擠到售票的地方!正在爲難的當口,從人潮中突然鑽出來一個出家人,年紀大約叁十歲左右,很和氣地問我說:“您是去寶華山受戒的吧?”我對他說是。他顯得非常高興地說:“那太好啦!我也是的,我的行李在上午已請朋友帶去,因爲找一個同鄉耽擱到現在,我正愁沒人作伴哩!嘿嘿,我們真是有緣!”說著他拿出一張到龍潭的火車票給我看,並且很熱心地要給我去買票。您想我怎好意思叫他擠進擠出地替我去買票呢?于是,我拜托他給我看行李,提著這支小藤籃自己去買票了。等我買票回來,行李和人都不見了!我還以爲他先到剪票口排隊去了呢,可是,我到那兒仍然不見他的影子,找來找去,直找到現在,仍不見他的蹤迹!找不到行李不但無法受戒,連回去都成了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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