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題,因爲我身上除了帶一點零用錢之外,所有的戒費以及回程的路費,統統都縫在棉被裏了,您看怎麼辦?我急死了!”說過,淚水潸然而下,他幾乎要放聲大哭了!我看到他的樣子也覺得很難過,心想:“在這樣的文明古都,青天白日之下,還會有騙子嗎?”
一向不愛開口的海秀,此時也開了口,他對那位可憐的同道說:
“你的行李找不回來定啦,那人是馬蹓子!”
“馬蹓子?”在我聽來這名詞怪新鮮的,那位同道也與我同樣現出一種不懂的神態,兩眼直瞪著海秀發呆!
于是,我問海秀:“馬蹓子,是什麼意思?”
他說:“馬蹓子就是騙子,但他們的本事比一般騙子更高明。他們會察言觀色,會看風轉舵,會裝僧變道,會假哭假笑,會叁教九流裏面所有的術語,會各種方言,他們專在車站,碼頭人多的場合溜達,一旦他們發現了可獵物,即窮追不舍地在暗中盯著,機會一到,便施出他們的伎倆,輕而易舉地就把獵物手到擒來了!”
接著他又說:“我在常州清涼寺受戒那一年,就有兩位戒兄的行李被他們騙去。據說南京、上海一帶,這種人最多,你怎好不留心呢!”
聽海秀這麼一說,我好像領悟到點什麼似的,遂向他使了個眼色,我提著行李就走,他則莫名其妙地在後面追隨著。到了剪票的地方,放下行李,才對他說:
“聽了你剛才說的一番話,倒使我想起了在蕭縣一座小廟裏時,那兒的住持所說的“好人壞人頭上都沒貼帖子”的一句話來。他說行李被人騙去了,你我都沒有看到,誰能保險他本人不是馬蹓子呢?俗話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們還是“有錢買鬥笠,少管傘(散)事”爲妙!其實,我們自己已到了“自顧不暇”的境地,管也管不了,幹脆走我們的吧!”海秀聽了似乎不大同意我的看法和想法,但是,他一聲也沒響,便隨同我上了開往句容縣龍潭鎮的火車。
九 寶華受戒
龍潭,是江蘇省句容縣屬的一個重鎮。位置在長江南岸,句容縣北,東近鎮江,西連南京,又爲甯滬鐵路必經之路,所以形勢顯得非常重要。我同海秀到龍潭下了火車,已是萬家燈火。當晚在寶華山的下院定水庵過宿,次日一早各人喝了兩碗四只眼的稀飯,與該庵當家師告了假,就上寶華山了。
從龍潭到寶華山,一般都說是十八華裏。但由于道路崎岖難行,走起來好像比普通的叁十裏還要遠。我同海秀那天走得更糟。按一般的走法,從龍潭去寶華山,應先通過一個狹長的谷口,然後再從一個山麓爬過去,就到了去寶華山的正路。這情形定水庵的當家師雖然對我們說得很清楚,然而當我同海秀出了定水庵走到前面山腳下,一看山並不太高,並且還有通往山上的小路,兩個人也毫無考慮,即循著上山的小路走去。走了約莫半點鍾,覺得路越走越模糊了!叢生的山草也愈來愈深了!此時我已累得滿頭大汗,往上下看看不過才走了叁分之一,我望望海秀,他也正望著山頂出神!我問他:
“前面沒有路啦,怎麼辦?”
“路是人走出來的!”他說完即鼓起勇氣向上爬去。這樣一來,我這個僅比他大一歲的師公,也只好振作起精神,緊殿其後往上爬了!
就這樣,爬爬停停,停停爬爬,一小時後,終于到達了山頂。
海秀看見那重重疊疊的山峰,疏疏落落的村莊,彎彎曲曲的河流,方方正正的田疇,以及群群隊隊的樵夫樵婦們挑著一擔擔的山柴,在那高高低低的石子路上賽跑時,高興得亢聲念了一句:南無阿彌陀佛,直嚇得雞(野雞)飛兔奔,鼠(松鼠)遁獐逃。我即時警告他說:“在這深山曠野裏不可以這樣大聲!如果這聲音被豺狼一類的野獸聽到,那還得了?”
他卻得意地笑著說:“那也沒有什麼要緊嘛,大不了咱們“盡此一報身,同生極樂國”罷了!”不想他一上了山,不但忘了形,連性情也變了,由此可見,環境給一個人的影響力,是多麼地強大啊!
坐在山頂休息了一刻,身上感到冷兮兮的很難受。因此,我對海秀說:“趕快背起行李尋路下山,不然,馬上就會著涼。”我說的話他似乎沒聽見,仍在那兒指指點點地說個不休。等我背起行李沒入在草叢中了,他才從後面急急追來,及至山下找到通往寶華山的正路,又出了滿頭大汗,並且還沾了一身的草種籽,拂也拂不掉,拍也拍不落,只好一面走一面摘,一面摘一面丟,惹得幾個牧牛的孩子看到,前俯後仰,幾乎笑煞!
所謂“正路”,可不是現代寬闊平滑的柏油路,而只是由曆代高僧大德,從荊棘滿山的蓬莽中,開辟出來的一條迂回不平的石子路罷了!可是,千萬不要小看了它,因爲有無量的法門龍象,都是從這條迂回不平的路走出,然後才步入到光明大道哩!
石子路的右邊,張了許多草黃色的舊帳篷,裏面住著投降不久的日本軍隊。此時他們好像泄了氣的皮球,再不敢耀武揚威地殘殺中國人了!也再不敢侮辱中國人了!他們看到路上來往的中國人,哪怕是個小孩子,也豎起大拇指來說聲:“您是大大的中國人!您是大大的中國人!”
行行複行行,又足足走了一點多鍾,才到了有“小橋、流水、人家”的寶華山下,我們看到那片頗饒詩境的所在,本想休息休息再上山。可巧,很多從山上運柴下來的婦女,停在那兒洗這洗那的,害得我們不得不再爬個山坡,才停了下來休息。說來也真可笑,我們剛剛坐下,她們也挑起擔子走啦。只見她們一上路,挑著百十來斤重的擔子飛也似地奔跑,並且嘴裏還前呼後應的:“吆喝吆,吆喝!吆喝吆,吆喝!”也聽不懂她們在吆喝什麼?
在那些挑柴的婦女離開山腳的同時,突然看到叁個出家人,從下面走來,身上都背著一個大包袱,一經接談,才知道他們也是來山受戒的。一個是皖北人,兩個是蘇北人,年紀都與我和海秀差不多。
他們的來臨,無形中給我帶來了說不出的高興!原因是海秀曾對我說:“師公!我是老戒,你是新戒,到了寶華山的客堂裏,我坐著,你只能站著,說不定知客師父叫照客送單時,還要叫你向我頂禮呢!”因爲那時不懂“以戒爲師”,以及“先受戒者在前坐”的道理,一聽他這麼一說很不是味,心想:“師公向徒孫頂禮怎麼成呢?將來回到小廟,無論如何解釋,也要給徒子徒孫們留話把子。”爲此事,我老是覺得忐忑不安!但自己到了客堂什麼都不懂,不叫他陪去又怎麼辦?現在他們叁個人一來,一則海秀不必陪我進客堂了,免去了我向他頂禮的尴尬場面,再則人一多膽子也壯些。因此,在上山的時候,我不斷地與他們攀談著,他們叁人也對我非常親切,談著談著,不知不覺就穿過了“律宗第一山”的環翠樓,看見了久已聞名的隆昌寺,其境界之美,比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上所說:“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等等,有過之而無不及。可惜的是我們四個人卻沒有那分雅興來欣賞這大好風光!
我們走到“戒公池”旁邊,我叫海秀停在那兒休息,我則隨同他們叁人走進隆昌寺的山門,而邁向客堂。我們好像銜枚夜行的軍隊,又好像即將被抓去的小偷,一個跟著一個,悄悄地前進,緊張害怕兼而有之。這情形如果說給現在受戒的人聽,可能等于對“夏蟲語冰”,他們根本無法體會到其中滋味!因爲現在受戒,只要在寺院客堂處登記一下,繳了戒費,即可直達新戒寮休息,即使要到客堂點點卯,也無須那樣子緊張害怕。什麼道理呢?時代不同了,大家都講方便了!
唉!有啥子好說呢?自己生不逢時,偏偏在那個時代出家,又偏偏趕到那個地方受戒,從戒期開堂,到燒過戒疤出堂,都是度著“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般的生活,戒師們的面孔上始終是塗了一層嚴霜,整整的一個戒期——五十叁天,從來就沒有見過他們同一個新戒和顔悅色地講過一句話,或是慈藹地笑一笑;哪兒能像現在的戒期,戒師們爲了想與新戒們拉拉關系,沒有話兒找話兒說!
卻說我們四個新戒到了隆昌寺的客堂門外,照規矩各人把各人的包袱輕輕地靠放在走廊下兩邊的柱子上,分成兩列,從客堂門的兩側,先提起靠門框的一只腳踏進去,再向前走兩步半,四個人前後站成兩排,然後再恭恭敬敬,誠誠懇懇,向上禮佛叁拜;拜畢問訊,問訊後四個人就在那兒“眼觀鼻,鼻觀心”地合掌站著,紋風不動地等候知客師父的法駕莅臨。也不知知客師父有要事沒有辦完呢?抑是他有意在考驗我們四個人的功夫?站了很久很久,都沒有人出來招呼,兩條腿站得發抖,兩只手合掌合得又酸又疼又冷,我正想把手縮進袖子裏暖一暖,不料一個身穿淡黃色海青的矮胖子,突然從我後面走過來,我的眼睛才稍微睜一下跟他的眼睛打了一個照面,即趕忙又收了回來看著自己的鼻子,因爲他那兩只猶如利箭似的目光,好像是專對我發射,把我看得心驚肉跳!
“拜佛!”那個身穿淡黃色海青的矮胖子,在我們四個人面前走了兩趟,一種淩厲無比的聲音,從他的喉管裏擠出這麼兩個字來。于是,我們依言又拜了叁拜佛。
拜過佛,一位靠近我站的戒兄用臂肘碰了我一下,隨說:“頂禮知客師父叁拜!”四個人又一齊拜下去,那位知客師父(這只是大膽的假設,他是不是知客只有他自己知道,因爲在寶華山每位老戒在新戒之前,都有擺出這種架子的資格,不僅限引禮師或知客師)說:“一拜!”我們四人同聲頌了一句:“阿彌陀佛!”即起立問訊,仍合掌站著,一動不動。不想那位知客師父,一句話也沒有問,就叫我們背起行李,跟在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夥子後面,到四堂樓了。
當時我想:“人家都說寶華山的規矩怎樣怎樣的厲害,看樣子也不過如此麼?”但是,後來在戒期中事實告訴我,才知道我所想的完全錯了!
四堂樓的位置即在客堂的上一層,凡是來山受戒的人,多暫住于此,一直到開堂爲止。裏面的規矩,跟一般叢林下的上客堂性質差不多,只是沒有寮元師罷了;然而堂內的一位香燈師,比起上客堂的寮元師更凶,住在那兒的新戒們,十有八九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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