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鏡錄略講下冊 (第叁十一章)
南懷瑾教授講述
第叁十一章 性情烹造化
上次講到《楞伽經》心量與非心量的問題。佛學有一個“無量無邊”的名詞,無量無邊是沒有邊際、沒有度數。一般而言,物理世界形而下的任何東西都有度數、邊際,唯有此心——形而上之體是沒有邊際、沒有度量的。不過,這麼一說,大家可能又只認爲無量無邊是指形而上的本體而言,其實當心的本體作用時,唯識學者提出了叁量的說法,即現量、比量、非量。簡單說來,整個叁千大千世界(也有說“法界”的),就是阿賴耶識體、相、用的現量境界,亦無邊際。而人類的知識,不論宗教、哲學都屬于比量的範圍。其實“比量”一詞也是人類習慣性的認識。比量的範圍是有限度、非究竟的,譬如人世間的善與惡、是與非、好與壞、美與醜、對與不對等等,都是相對性的比量。我們打坐覺得空,還是意識的比量,是有限度、非究竟的。那麼超過比量範圍以外的各種幻想、精神病、心理病態所呈現的境界,乃至打坐時看到光、看到神、看到鬼各種心理上的現象境界,都屬于非量。這個境界更是短暫、慮幻、非究竟。
本體、現象、作用是叁量範圍的分類。而普通所講的無量無邊呢?一般學佛的觀念都認爲悟道的“空”是無量無邊,好像一般的解釋都是如此。我說好像也許有些方面沒有看到,如果作此解釋,認爲心性之體是無量無邊,而心性的作用屬比量、非量,是有限度的,這個觀念是對佛學非常嚴重的錯誤認識。大家必須了解佛經的一個道理,成了道的諸佛菩薩,智慧功德不可思議、無量無邊。相反地說,一切衆生的業力也不可思議,也無量無邊。以中國文化《易經》陰陽的道理來講,當太陽出來,其光普照無邊,不可思議;但當太陽下山,黑暗無所不在,也是無量無邊。因此,世界上一切衆生的業力所造人世間種種情形,其業力所造也是無量無邊。換句話說,比量、非量的範圍也是無量無邊的。這一點希望大家好學深思、多研究,把佛學的道理參透!因此,一個人想學佛修持,轉凡夫爲聖人,到成佛的境界,要下多大的功夫才能轉得了!這兩個力量是同等的。
接著本文又引用佛經最大的一部經——《華嚴經》。學佛的人都知道一句話:“不讀華嚴,不知佛家之富貴”,即言其包羅萬象,思想之淵博、開闊不可想像。我也經常提醒各位注意,世界上一切宗教、哲學,大而言之,看這個人生是灰色、悲觀的;看這個世界是悲慘、不好的,趕快走,到另外一外世界。另外一個世界我們沒去過,不過因爲我們沒去過,不知道好不好,不過因爲沒去過,總覺得好一點吧!唯有《華嚴經》則不然,看這宇宙一切善、惡、美、醜等等無非是華嚴世界,一切都是至真、至善、至美。所以“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如何轉成這樣一個境界,是你心量轉的問題,華嚴就是這個道理。
黑暗在光明的口袋裏
如《華嚴經》雲:“菩薩住是不思議即非心量,于中思議不可盡,即是心量,以二相即奪故,思與非思俱寂滅。”
這一段叫我們先認識自己心性體、相、用的道理而引出佛經的原文。《華嚴經》說,大菩薩們、有道的成就者,住在一個不可思議的境界裏,這不可思議是“非心量”,不是我們心量的思想範圍可以達到的。換句話說,不是比量、非量的範圍所能推測那個本體的境界。
“于中思議不可盡,即是心量”,相反地,你用意識、用思想來推測無量無邊的境界、功能究竟到什麼程度是不可知的、說不完的。拿宇宙數理的道理來講,是數也數不完的。但這個數不盡的功能實際上沒有離開心量的範圍。換句話說,你想把心量的範圍研究、計算完,是白費精神,因爲知道心量的大小這個本身就是心量的作用,心量的現量起作用。等于我們自己看不見自己的鼻子有多大?眼睛是什麼樣子?這也跟人的學問、修養一樣,人對自己的行爲態度並不察覺,當自己瞪眼看人時,只看到別人的討厭,沒有發現自己更討厭。因此以心這個有量的東西求非量是做不到的,所以叫不可思議。
“以二相即奪故”,思議與不可思議兩種現象互相淩奪。到了不思議時就空了,當你空的時候本來不可思議,你真要想,是想不完的,想不完的那個空你想不出來嘛!想出來的不是空!所以當你有想時,絕對不會是空,空時絕對不會想。此二相彼此在侵奪,當光明來時沒有黑暗,拿理論來講,黑暗在光明的口袋裏,看不見了;當黑暗來時沒有光明,光明在黑暗的口袋中,黑暗與光明二者相互侵奪。
“思與非思俱寂滅”可思議與不可思議觀察清楚了,本來是寂滅的。寂滅的梵文是涅槃,涅槃不是死、滅,而是清淨圓明、常樂我淨。
中華文化與佛法的“性情”之道
又雲:“于非心處示生于心者,人多誤解,情作非情,非情作情。”
這些古文邏輯的論辯看起來很吃力,用白話文固然無法完全表達,但比較清楚,這就得靠頭腦的邏輯了。
“于非心處示生于心者,人多誤解,情作非情,非情作情。”什麼叫非心?沒有心。在沒有明心見性以前,我的心在哪裏找不出來,即使解剖心髒、頭腦也找不出一個心。“心”在中文是一個代名詞,有知覺、有感受、有思想、有情感等等一切的作用,統名之爲心。但此心非心,心也是一個假名、代號,本來無所謂心不心,然而在作用上有現象,是會産生心的作用,這是相與用,可是它的體究竟在哪裏?找不出來。一般人對這個道理誤解了,將“情作非情,非情作情”,這是很嚴重的問題。
中文有兩個名詞“性”與“情”,我們先要分辯清楚。
性與情二字在中國數千年前的周朝文化——《禮記》上已有記載,後來經孔子整理而出現這兩個名詞。佛學傳入中國後,翻譯明心見性就是借用這個“性”字,因此,性代表心性的本體。那麼情是什麼呢?普通講情就想到感情,這是後世把情這個觀念簡單地範圍了,愈到後來範圍愈狹窄,把男子之間的感情解釋成情。情,在中國古文化的看法是心性的作用。
《中庸》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至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人心境上的喜怒哀樂還沒有動以前是道體,等于佛家說的無念,一念不生。下一句很厲害了,“發而皆中節謂之和”,聖人並非絕對沒有喜怒哀樂,聖人也有喜怒哀樂,《楞嚴經》上記載釋迦牟尼佛發脾氣罵他的兄弟阿難:咄!這個道理還不懂……。我們敲木魚嘟嘟嘟……念過去,好像沒有體悟出,阿難東問西問,問得佛煩了就“咄”,發脾氣罵人。佛有時也很高興,一笑,牙齒發光,有時不笑也放光,佛經中有很多這些資料。
要如聖人的喜怒哀樂發而皆中節可難辦了!中哪一節呢?就是要合適。你要修道,父母死了也不哭,管他的,那是不中節。該哭的時候就要哭;該笑的時候就笑,捂住嘴巴硬不笑,連胃都憋痛了,那就發得不中節。
“天地位焉,萬物育焉”這兩句話解釋起來很麻煩。體要起用,諸佛菩薩修到涅槃不起用,一天到晚“端個盤子”在那裏幹什麼?當然要起用,端起盤子請你吃飯,這個起用要恰到好處。大慈大悲就是他的用;大仁、大愛、大勇就是他的用;度一切衆生、犧牲自我就是他的用,所以致中和則天地位焉,萬物育焉。這個宇宙天地生發萬物,老子所講的道理很對,人最可惡!這個天地永遠爲我們工作,天上的太陽照射養育萬物,人們給曬了還嫌太陽太熱,好討厭。土地生長萬物滋養人類、讓我們懷念,大地如此勤勞承載著我們,我們還報給土地什麼?把垃圾、屎尿往地上倒而已!但是天地沒有生氣,永遠生生不已!胸襟要大到天地這個境界才是聖人,才可以學佛。菩薩的慈悲與天地一樣,情是它的作用。喜怒哀樂是情,不是心的性,而且這個情並非完全是精神作用,有時候是生理作用,今天生病了,情緒受影響,心理覺得煩惱,這個情是從生理上來的;今天身體好、精神好,看到誰都笑,別人罵你兩句也無所謂,這是情,不是性。喜怒哀樂不是代表思想、思維境界,不是性的的境界,是情的境界。關于這一點,講中國文化哲學思想、講中庸思想,從古到今需要澄清的地方頗多。
對中庸這個道理要認識清楚,了解情是什麼東西,所以佛經翻譯的菩提薩埵(簡稱菩薩),菩提是覺悟,是理性方面的;薩埵翻譯成有情,是慈悲的。理性上達到了空的境界,而對一切衆生不舍離,犧牲自我而度一切衆生,這是多情,所以佛與菩薩是最多情的,可是他的多情不是我們現在所講的感情,有感就是情,這是情的道理。有些佛經翻譯一切衆生也稱有情,一般學佛的人認爲去了情才可能明心見性;認爲一切感情都沒有,變冷冰冰的像木頭一樣才可以學佛。說此人什麼都不動心,不動心就是無情的死東西,這個情與性是相等的,無情沒有慈悲心不能成佛,除非走小乘又小乘的路子,暫時請假可以,但非究竟。
現在暫不再討論性與情這個問題,討論起來又是一篇論文,可以寫出幾十萬字的專著。我們回轉來看“情作非情,非情作情”,一切衆生沒有把心性的體相用的道理認識清楚,該起用不起用,怎麼樣才消用歸體?怎麼樣才由體起用?搞不清楚,所以“人多誤解”。該慈悲時,他怕自己太慈悲、太有情,情變成非情;不應該起感情時,他感情起得厲害,看別人流鼻涕,眼淚跟著人家的鼻涕流。你掉淚,他鼻涕照流,你要想辦法給他治療吃藥,或者戴個帽子,那還有點道理。然而一切衆生誤解了,把“情作非情,非情作情”。這個道理非常深,我們解釋文字到此爲止。
多情乃佛心
若執于非心處,示生于心,是非情爲情者,既言示生,非真無情爲有情矣。
如果執著心本空,諸佛菩薩本空,佛既然證到空,空了就算了,爲什麼還要說法四十九年教化人?到八十歲走了,這四十九年不是多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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