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鏡錄略講下冊 (第十五章)
南懷瑾教授講述
第十五章 睛彩嚇朦胧
上次講到“觀”方面的修持,最後一句是:“觀能破暗,能照道,能除怨,能得寶,傾邪山,竭愛海,皆觀之力,是爲隨對治以觀安心”。
接下來又轉入另外一個主題。
若觀法時不得能所,心慮虛豁,朦胧欲開,但當勤觀開示悟入,是爲用第一義以觀安心。
如果在修止觀的觀法時,不能分辨能、所。所謂止觀就是在定靜的境界中所發出的慧觀——智慧的觀察,以現代語言來說,就是研究或者正思維。這個智慧的觀察“不得能所”,不曉得是哪一種心所起作用?譬如我們現在在講話,大家在聽話,一邊聽話,一邊還在看,而且腦子在思想,這是心所,心所起的作用。換言之,以新詞來發達,就是心的動向,或者心的動態,也對以說是意識的動態。
那麼,心理意識的作用,是誰使它動?怎麼會去想?我們靜坐或睡眠時,沒有任何外來的因素,突然起了一個特殊的想法,這個特殊想法的現象是心“所”;是誰叫它去想?它怎麼會想?它從哪裏來?到哪裏去?這是心的“能”。拿現代話來說,就是意識思想的根源從哪裏來?這是心的能所二者之分別。
所以,修觀法時,對心的意識作用“能、所”兩者分不開,搞不清楚它的來源,就會有“心慮虛豁,朦胧欲開”的情狀。心裏思想、思慮這種作用沒有調整好,“虛豁”,感覺上有點空空洞洞的樣子,好像清淨,又清淨不下來。有些人學佛學得很狂,空啊、有啊,這些理論講得頭頭是道,叫他修持,定住吧!他定不住,坐在那裏虛虛幌幌。像這一類就是“朦胧欲開”,形容得非常好!心理上迷迷糊糊,你說他睡眠嗎?不是睡眠;入定嗎?又不是入定,有點迷迷糊糊、懵懵懂懂,又好像懂得很多的道理。“欲開”,心境好像要開闊、打開了!這種現象,在普通一般學佛修持做功夫的。往往會狂妄地認爲自已對了,道理也通了!實際上全不對,完全是個假像,爲什麼說不對呢?這也是人心理意識的一種形態,構成了一種狀況,與明心見性、證得菩提毫不相幹。
法華經的旨趣
所以在這個時候,唯一的法則是“但當勤觀開示悟入”,要研究再研究,思考再思考,精勤地用觀慧以達到開示悟入。學過佛的都把“開示”變成一種口頭語,碰到法師或善知識,就請開示開示。“開、示、悟、入”四個字是《法華經》上的道理,所謂開佛知見、示佛知見、悟佛知見、入佛知見,這四個道理是不同的。
“開佛知見”,譬如把佛學道理搞得很通,突然心境豁然開朗,禅宗講開悟了、明心見性,心境豁然打開,到這個時候,人自然達到無身心的感覺,甚至連物質世界的感覺都沒有,一片空靈,這是意識上的。不是意識上,就是另外一個境界,大家沒有經驗,無法體會。好比大家吃過紅薯稀飯,我說紅薯稀飯好吃,你們一聽就懂。但現在講禅的初步開悟,只好加上形容告訴大家,只能講到這裏,因爲大家沒法懂。
怎麼樣是“示佛知見”?表示的確有,真空真懂了,但不是理論上的知道,而是證得。以我們這個生命,生理與心理整個身心都投進去,證到那個境界。證到空,還只是一半,要證到有。譬如真有西方極樂世界這回事嗎?有位大菩薩說有啊!手隨便一按,馬上看見了,比電視還快,這是比方。你說真空怎麼樣妙有?妙有馬上要呈現到身心上來,呈現到自己心境界的範圍中來,這是“示佛知見”。
“悟佛知見”、“入佛知見”,在道理上像禅宗所講的明心見性,豁然開朗,領受請佛的智慧,這是悟佛知見。有時悟到了並不就是成功,還要證入這個狀況,入佛知見,證到同佛一樣的境界。佛說一切衆生皆是佛,他成佛,你也成佛,同他一樣,謂之“入佛知見”。
開、示、悟、入是《法華經》所說學佛的四個基本步驟,它的程式並不一定是開在第一、示在第二、悟在第叁、入在第四。它沒有一定的次第程式,我只是方便提出以這個程式來作說明。
講了半天說明開示二字的意思,以後不要認爲這是佛教的規矩,把向人請教問題說成開示,那就成了口頭語,有時聽多了就煩,常有人跑來要我開示,唉!怎麼腦筋變成佛油子了!把佛學的術語滑裏滑氣地引用,好像在西門町販賣東西,叁塊錢、兩塊錢叫賣,學佛也變成這樣,很討厭!
他說,當我們清淨修持達到這個境界,卻不能真正悟入時,應該勤修觀行,真正求證到開示悟入的境界。那麼,這樣的修持學佛叫做“是爲用第一義以觀安心”,至高無上的法門,沒有第二。我們看最後這段觀行的結論,是智慧現行的成就,觀是慧觀。
接下來是這一節的總結論。
是爲八番爲法行人說安心也。
番就是反反覆覆,“止”相對的有八種;“觀”相對的也有八種,止觀正反相對各有八種。
“法行人”就是喜歡做功夫求實證的人。他告訴我們安心法門,如何明心見性。明心見性沒什麼了不起,安心最難,真到了安心就成佛。
幾種教育的根本學說
接下來又轉入另一個主題:“明辨利純”。學佛的人是利根或鈍根?要分別清楚。這一節可以說是《宗鏡錄》搜集了對法師們的教授法,掌握教育的法則,使我們了解如何去教育一個人。這些教育法則也同時提醒大家注意,可以用作功夫和體會自己心理作用的參考資料。這裏有很多與教育心理學、人事行政管理、性向問題、人性分類、心理分類……,等社會科學、人文科學有關的資料。不過都是古文,文字簡潔,如果用現代白話文字分析,每一段都可以作發揮。
複次人根不定,或時回轉,薩婆多明轉鈍爲利,成論明數習則利,此乃始終論利鈍,不得一時辯也。
永明壽禅師引經據典,把大藏經中好的東西都摘錄下來。他說,關于修行,要怎麼樣修定修慧?如何能夠入定?前面講過止觀,其次第二個問題論及“人根不定”的問題。人的根性沒有一定。
依照小乘的理論。人的根性是一定的,《楞伽經》也指出,一切衆生有五種極性,其性向從出生時就差不多已經定型。換句話說,笨人就是笨人;聰明就是聰明;喜歡文學的就是喜歡文學;喜歡數學的就是喜歡數學。世間法叫“天才”的人,以佛法來講,是前生帶來的種子,阿賴耶識種子的根性,在出生時就確定了。一個人後天的修行,或者我們這一生的修行,能夠改變得了前生的習慣、根性,那就是成功的人,可以證果成佛。絕大多數人的根性改變不了,明知是空,空不了;明知不能發脾氣,到那時候脾氣又來了;明知不能啰嗦,到時候又啰嗦了;明知要多說兩句話,到了節骨眼,講半句話又咽回去了,這都是根性問題。
根性如何轉變?在其他的經典上認爲,一切衆生的極性是過去生、前生的種子帶來的,亦即阿賴耶識的種子變成這一生的性向、現行。我們現在的所作所爲成爲一種習慣以後,又變成未來世種性,其中都有前因後果,即所謂叁世因果。
然而,在大乘佛法理論來講,人的根性是不定的,是可以改變的。換句話說,人可以控製自己的生命和命運。命運是什麼?過去生的種性,所得業力的結果,這一生應該受到什麼業力的果報,構成了這一生所謂的命運。那麼大乘最上乘的佛法認爲業力可以轉變,一切唯心,同時人也可以轉變自己,所以說“人根不定,或時回轉”,有時可以把它扭轉過來。
“薩婆多明轉鈍爲利”,薩婆多是佛過世後的出家弟子,這一派認爲一個鈍極的人多加修持,可以變成大智慧。薩婆多派闡揚“轉鈍爲利”的看法。
“成論明數習則利”,《成實論》這本論典認爲“數習則利”,轉是可以轉,但要努力練習、修持。譬如畫畫的,我經常笑自己不會畫畫,一個圓圈都會畫成橢圓形的雞蛋,直線畫成彎線,手笨得要命,心想直,手卻畫彎。然而真地畫不好嗎?多練習,硬是要畫好,還是做得到,並非做不到。好比一個凡夫修行,“定”做不到嗎?我經常打比方,假如有個人拿枝槍逼你打坐叁天,動一下就槍斃你,能坐叁天放你一命。包你大小便也不急了,兩條腿也不敢叫麻了,叁天無論如何要熬過去。人就是那麼個東西!它的習性如此!“數習則利”與中國文化“勤能補拙”的道理一樣,再笨的人,只要勤勞、不斷努力,最後也會成功、也會變聰明。
“此乃始終論利鈍,不得一時辯也”,這兩句話是永明壽禅師的結論,佛經始終有討論利鈍的問題,什麼是利鈍呢?一時也講不完。
今明衆生心行不定,或須臾而鈍,須臾而利,任運自爾,非關根轉,亦不數習或作觀不徹,因聽即悟;或久聽不解,暫思即決,是故更論轉根安心。
他列舉了觀察心理行爲的基本原則,非常好!現代有所謂的性向學、人事管理學等等都與心理行爲有關。
永明壽禅師前面先舉出佛學大小乘重要經典中,對衆生心性的看法,有薩婆多派與《成實論》這兩派的說法。他現在把大小乘佛法綜合起來講,他認爲一切衆生的心性不定,有些人“須臾而鈍”,聰明的人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絕頂聰明的人,有時候會做絕對笨蛋的事。“須臾而利”,非常笨的人,有時做一件事,說一句話,忽然靈光一閃,變得絕頂聰明。須臾就是刹那的意思。刹那之間變得很笨,刹那之間又變得很聰明。他說這個道理是“任運自爾”,如同電風扇的開關開著,只要電流不斷,自然會連轉。生命流動的力量亦複如是,它自然轉動。風在虛空中吹動,就是氣流不斷地流動;地球在太空中也不停地運轉、任運,非常自然地。但是佛學不大用自然二字,因爲印度有一種自然外道,把自然當成一個東西在用。自然是個抽象的名詞,但他們卻幾乎把自然當成一個抽象的實體。所以佛學中不大引用,因而自創一個名詞叫“任運”。換句話說,也是任其自然,天然地任其流轉,這叫任運。
爲什麼人有時候聰明,有些事情又蠻笨的?人的生命的功能,現代人喜歡講頭腦,頭腦自然有這個毛病,等于一部機器,卡哒一下頓住就變笨了;卡哒一下脫開又變聰明。我也經常在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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