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鏡錄略講上冊 (第十四章)
南懷瑾教授講述
第十四章 法爾如是水同雲
《宗鏡錄》到此卷第四十二,是說明因果的問題。將世間、出世間法的因果和叁乘道的修行因果都說明了。最後提出來,以《華嚴經》所標示的“因赅果海,果徹因源”爲徹底究竟。
對于因果的問題,爲什麼要討論得那麼嚴重,大家也許會覺得很奇怪。主要的道理,是再叁說明,一切世間與出世間法逃不出這個因果律。
在現象界來講,是逃不出因果律;而在形而上的本體上講,是因果平等,寂然不動的。但不能說它無因無果,如同我們再叁提出來的《易經》道理一樣,這宇宙萬有的本體是寂然不動的,但感而遂通,一動就有因果,而因果是同時的。
這個道理是佛學、哲學上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在中國文化裏,有一點與印度文化、西方文化不同的,即關于這種論點的邏輯推演方面,不太喜歡。
我經常感覺到:每一個中國人,尤其是沒有受過教育的人都是哲學家。到鄉下問那些非常困苦的老太婆、老頭子:“爲什麼這麼苦啊?”“哎!命呀!”
這一句命,什麼都解決了。命是什麼東西?命就是命,不必啰嗦!不需要再問了。
這中間再沒有什麼思考的。一句“命”等于西方宗教、哲學最後的問題,什麼都把它歸納起來,解決了。當然問題並沒有解決,可是我們這民族喜歡簡單,不喜歡分析思考。
當然也有人喜歡分析思考的,譬如在戰國時,很有名的公孫龍、惠施等名家,喜歡講“白馬非馬”等等論題。在當時,像莊子等人也是講邏輯,但是覺得邏輯只能夠論到形而下現象界的東西,形而上的東西再怎麼討論,永遠沒有底。認爲自己已經由推理解決了形而上的本體,結果還是落在形而下的現象裏。
印度的文化思想一直到佛的時候,同樣地也存在這些問題,所以關于因果的討論非常多。反觀我們中華民族文化的個性,因果,要嘛不相信;若相信的話,“是嘛!都是因果啦!”萬事如有因就有果,因果怎麼來?那不管。因果就是因果!啰嗦個什麼?這就是我們的民族性。喜歡簡單並一定是毛病,也有它的好處。喜歡研究清楚,也並不是不對,也有它的好處,對于這些情況我們要有所了解。
在這裏,我們要思考清楚的重點是:一切世間、出世間都有因果。在人世間的因果叫做報應。如同中國觀念稱爲“因果報應”。在物理界不一定叫做報應,物理上稱爲變化或者遷流。
所以後期翻譯佛學時,有見于“因果”與“衆生”這兩個觀念,在梵文裏頭是很難分開的,所以勉強翻譯,叫做“異熟”。
因此,有時候“異熟”就代表了“衆生”這個觀念,有時“異熟”的觀念代表了叁世因果。其實這幾個(衆生與叁世因果)觀念連在一起就是“異熟”。
就我們中國文字來講,“異”就是變易,包括了時間、空間。“異熟”即是異時、異地而成熟的。因此,在物理世界來講,稱爲變化,稱爲遷流。拿人的立場來講,叫做報應。
現在,回過頭來說明《華嚴經》所說的“因果同時”,這又是什麼道理呢?
因爲在人們的觀念上,講因果,已經把這個觀念自然分成橫的先後,或者豎的上下,很呆板地執著有因才有果。現在說明不是這樣的。果在哪裏?果就在因中,因就中是中。就拿供桌上的橘子來說,下一代的橘子在哪裏?就在這個橘子的種子裏。把這種子埋在土地裏,這又成長、開花、結果。這個橘子是個果,但果中有因、中間有一個種子,這種子就是未來的因。所以因果是互爲因果,因果是同時的道理,這是第一個理由。下面要說明的,是第二個理由。
離四句、絕百非的中觀哲學
我們曉得,在般若系統的佛學中,龍樹菩薩的《中論》是很重要的一部論著。它所翻譯出來的偈子,等于我們中國的詩。首先它提出一個綱領:
諸法不自生,亦不從他生。
不共不無因,是名爲無生。
大家研究佛學,修道,稱菩薩證到無生法忍。什麼叫無生?
一切萬法不自生,不是自然來的。現在一般科學思想或者唯物思想都認爲萬有是自然來的,也就是說,宇宙物質的世界是自然來的。
宇宙萬有又有認爲不是自然來的,而是另外有一個超自然的能力或者神,就是主宰,在哲學上不叫它主宰,稱第一因,比較客氣,不把它神化。如果把它神化起來,譬如基督教的教義,上帝創造了世界又照他的樣子,塑造了人。他這個樣子是什麼樣子?不知道。這些等等都屬于他生。
除外,認爲另一個時空中的某種力量,能夠控製一切,乃至于舊時社會的老太太們認爲這是菩薩管的、神管的、閻王管的、玉皇大帝管的,從廣義上來說,這些也都是他生的觀念。所以諸法不自生,不是自然來的;也不從它生,不是另外還有一個主宰。“諸法”包括形而上、形而下。
那麼既然不是自生、它生,又是什麼呢?“不共不無因”,不是自他兩個力量合起來的,就叫不共生。那生命是怎麼來的,莫名其妙來的嗎?不是莫名其妙來的。不共生,也不是無因生。是有他的因,有因就有緣。因此佛法叫它做無生。
所以“無生”這個名詞的觀念包括了那麼許多的觀念,每個觀念討論起來,什麼叫“自生”、“他生”、“共生”、“無因生”等等都是專論,那研究起來非常複雜。
因此龍樹菩薩這首偈子:“諸法不自生,亦不從他生。不共不無因,是名爲無生。”生而不生,不生而生。就像有位學者說禅宗:“答而不答,不答而答”,等于沒有結論。
實際上,無生也是中國文化所講的生生不已。有如《易經》上的兩句話:“神無方,而易無體”。這“神”等于佛家所講的明心見性。那如來本性,在中國舊文化就用這個“神”字,它不是宗教性的神。這神沒有方所,無處不在;易無體,沒有固定的體位。
所以講《易經》,是“周遊六虛,變動不居”。我經常提醒來學《易經》的朋友,卦一出來,“哎呀!怎麼這麼壞!”但是不要忘記了:“周遊六虛,變動不居”。蔔到一個卦非常壞,人爲地可以把它變好;非常好的因緣,也可以所能它變壞。爲什麼?因爲它“周遊六虛,變動不居”,沒有定位。這個道理也是說明了生生不已,與佛家講的因果論同一道理。
“諸法不自生,亦不從他生。不共不無因,是名爲無生。”實際上是講因緣法。佛法認爲宇宙這一切,萬法的構成都是因緣而來。有連鎖性,由這個關系到這個到那個關系,轉了一圈,都不相幹,也都相幹。一切都是緣生,而緣起性空。緣生的,而本體是空的;因爲是空,所以一動就起緣生的作用。這分兩點,請注意。
我們在座的許多人只管修道、念佛或者打坐作功夫的,不喜歡聽這些理論。“這些理論與修道有什麼相幹!”實際上,功夫做不好,就是這些佛學理念沒有搞清楚。所以到了某一階段,永遠停留在那裏上不去,智力不夠。有時做功夫覺得:“這些理論東西幹什麼?討厭!”當研究這些理論的時候,又覺得“作功夫、打坐幹什麼?那麼麻煩。”好像是矛盾了。
實際上是同一個,這中間很難,要慢慢去體會。所以講學,老子有兩句話:“爲學日益,爲道日損”。學問是一天天累積起來的,今天懂一點,明天再懂一點,後天再懂一點,修道是要把習慣滅掉,今天丟一點,明天丟一點,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統統丟光,什麼都沒有了,合于道。這兩個矛盾。真正大智慧的人,這兩上矛盾是合一的,絕對合一。
所以真正作功夫,想要如禅宗所說的大徹大悟,這些道理必須要通,不通的話,悟不了。
坐在那裏,什麼都不想,又想無念、又想大徹大悟,你看多矛盾,對不對!一般學佛的,遇到第一個問題說:“我怎麼不大徹大悟?!”早“誤”了!可見無念不是悟!關鍵也在這個地方。
因此引用《中論》中的一首偈子,是告訴大家,這是講現象界,一切萬有生起過去了,都是緣生,緣生就是“不共不無因”。不自生,不他生,所以是緣生法。
那麼緣生這個道理與因果的關系是不是有聯帶呢?是有聯帶關系,從邏輯理論的方面來看,緣生的道理自然推演到因果的觀念。
每一件事情有它的起因,就有它的結論。譬如人,生下來是因,最後一定是老了(老了好聽點)。生是因,死是果。在形而上的本體功能,死是因,再生是果。所以這個觀念推論下來,其思想理論是非常深刻而複雜的。我們現在只是簡單大致介紹一下。
無常不是鬼
上次講到因果同時,無有障礙,現在我們照原文繼續看下去:
可得因果,即有前後;有所得者,皆是無常,非究竟說也。
在一般人的思想觀念裏,提到因果這個詞,馬上在腦子裏頭,以爲有個前因,有個後果的觀念,就把它分開成兩個階段。如果我們沒有特別提起注意,通常會那麼想,對不對!事實上,因果不是前後,也不是左右,也不是上下。假使有先後、有所得,有一個因,然後得一個果,把這個果造一個實體的東西,那麼這個所得、所造皆是無常。凡是世界一切的東西,有一個形狀,有一個作用,都是無常。
無常是佛學的名詞。佛學認爲世界一切無常,任何東西不可能永恒存在,世界一切東西都是暫時的。例如,一間房子剛剛落成的那一天,就是它開始毀壞的一天。就人的生命來說,列子、莊子也提到過“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說明人剛剛生下來的那一天,也就開始在死亡。假使他活了兩百年,等于死了兩百年,不過是慢慢死而已。
佛法這個“無常”的抽象觀念,傳到了中國民間以後,就慢慢轉變成具體的鬼,變成了城隍廟裏的白無常、黑無常。實際上,無常是佛學上一個最高哲理的名稱,稱爲“一切法無常”。物理世界一切東西的存在,乃至精神世界,一切有現象的東西都是無常,不永恒、靠不住、暫時的存在。所謂一百年、一千年的存在,從宇宙的眼光來看,也只是一刹那間,就過去了。
我經常提到,佛學上的“無常”是講現象。就現象講,因爲它容易變化,所以講無常。在佛學還沒有來以前,原始中國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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