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爲緣起(種種不同因緣條件衆合,而造成某種經驗。)
凡是依賴因緣條件的一切,都可以說是空性的……
——《馬卓巴請問經》
舉個簡單的例子來說,假想有兩把不同的椅子,其中一把四支椅腳都結實堅固,而另一把有兩支椅腳是好的,另外兩支椅腳卻壞了。坐在四支椅腳都結實堅固的那張椅子上時,你會覺得很舒服。但坐在另外一把椅子上,你最後可能會摔得四腳朝天。表面上看起來,兩者都是椅子,但你坐在這兩把椅子上的感受顯然完全不同,因爲兩者的基本因緣條件不一樣。
各種不同“因”的聚合,在佛教名相中稱爲“互爲緣起”(interdependence)。“互爲緣起”的法則隨時都在我們周遭的世界中運作著,例如一粒種子本身具備了成長的潛能,但是只有在某種特定的因緣條件下,這潛能才能展現出來,才能變成一棵樹、一叢灌木或一株爬藤。種子需要被種下、灌溉,也需要適量的光線。然而,即使在合適的條件下,從土裏會長出什麼,也還得看種下的種子本身到底是什麼。蘋果種子不會長成橘子樹,橘子種子也不會變成一棵突然冒出蘋果的樹。因此,即使只是一粒種子,也適用“互爲緣起”的法則。
同樣地,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所做的選擇也都具有相對性效應,都會啓動因緣條件的作用,而在相對實相的範疇中産生必然的後果。相對的選擇就像是把石頭投入水池中,即使丟得不遠,不管它落在哪兒,同心漣漪必定都會從石頭掉落的地方往外擴散,要這樣的結果“不”發生是絕對不可能的。(當然,除非你瞄准的功夫差到沒把石頭丟進池塘,還砸進了鄰居的窗戶。這樣的話,你得到的會是一組完全不同的後果。)
同樣地,你對自己的看法,比如說“我不夠好”“我太胖了”,或“昨天我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等,都是依據先前的因緣條件而來的。但這也許是因爲你前一天晚上沒睡好,或今天早上有人說了什麼你不中聽的話;或者,你只是肚子餓了,你的身體急需維生素或礦物質才能正常運作,身體缺水這類單純事情都可能會導致疲勞、頭痛,或讓你無法專心。許多因素會影響“你是誰”的相對經驗,但這並不能改變“你是誰”的絕對實相。
在威斯康辛州實驗室中接受神經科學家的檢驗時,我問了很多關于現代科學家如何理解感知作用的問題。佛教徒有自己的理論,但我對西方科學的觀點感到很好奇。我得知,由純粹神經科學的觀點而言,任何感知動作都需要叁個要素:一是外來的刺激物,例如可見的形體、聲音、氣味、味道,以及我們碰觸或碰觸到我們的東西;二是感官;第叁個則是一組腦神經回路,用來組織並理解感官所接收到的信息。
以對香蕉的視覺感知爲例,和我交談過的科學家解釋道,視神經,也就是眼睛內的知覺神經元,首先偵測到的是一根長長的、黃色的、彎彎的東西,其中一端還可能有咖啡色的斑塊。被這個刺激物刺激之後,神經元就開始發射信息到視丘(thalmus)(腦部正中央的神經元構造,負責將感受信息彙總過後,再傳到腦部的其他部分。)——腦部正中央的一個神經元組織。視丘有點像是老電影裏常看到的中央電話總機一樣,會先將感官所接收到的信息做某些彙總分類,之後再傳送到腦部其他區域。
視神經接收到的信息經過視丘分類之後,會被傳送到腦邊緣系統,也就是腦中負責處理情緒以及痛苦和愉悅感的主要區域。這時,腦會立即判斷所見的刺激物——就這例子而言,這根長長、黃黃、彎彎、一端有著咖啡色斑塊的東西,到底是好是壞,或是中性的東西。這有點像我們和某些人見面時,可能會産生的一種特別的感受,類似“直覺反應”(gut reaction),只不過這種反應並不只是出現在肚子裏(編注:gut英文原意爲腸、內髒)。用這樣的簡略描述比用“腦邊緣區域中的神經元刺激反應”這種細節說法要簡單多了。
腦邊緣區域在處理這項信息時,同時也會把它“上傳”到大腦皮質層,也就是腦中主要負責分析的區域。腦皮質層會把這項信息組織成某種模式——更明確的說法是“概念”,而這些概念即成爲我們日常生活所依賴的指南或地圖。大腦皮質層會評估這個模式,並判定刺激視神經細胞的這個物體是一根香蕉。這時,如果大腦皮質層之前已製造過“香蕉”的模式或概念,它就會根據以往的經驗提供各種相關細節,例如香蕉的味道、我們是否喜歡這個味道,以及其他跟“香蕉”這個概念有關的種種細節。而這些細節讓我們進一步決定如何對我們視爲香蕉的這個物體,作出更精准的適當反應。
以上描述的只是感知過程的概略輪廓,然而,即使對這個過程的一瞥也能提供一些線索,幫助我們了解即使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物體,如何能成爲快樂或痛苦的原因。一旦到達認出“這是香蕉”的階段,我們實際上看到的,已經不是原本的物體了,而是大腦皮質層所建構出來的影像。這個影像受到極多因素的影響,包括環境、期待、先前的經驗,以及我們神經回路特殊的結構等。在腦中,這個感知過程與這一切因素可說是互爲緣起,持續相互影響。腦皮質層提供我們借以辨認、命名所認識的物體,並預測與其相關的行爲或“規則模式”,影響極爲深遠。因此我們的確可以說,是腦皮質層塑造了我們的世界。換句話說,我們並不是“在看”香蕉的絕對實相,而是“在看”一個由心理所建構出來的影像。
爲了說明這個觀點,在1987年首屆“心與生命學會”研討會中,李文斯頓博士描述了一個簡單的實驗。這個實驗讓一組實驗對象觀看一組精心設計過且垂直線和平行線長度完全一樣的英文字母“T”。當實驗對象被問及這兩條線哪一條比較長或一樣長時,他們給的答案可分爲叁種,而每一種答案都和他們的背景有關。住在平地或主要在平地長大的人,例如荷蘭人大多傾向認爲平行線比較長;相反,住在山區或在山區長大的人,由于較常看到垂直物體,大多覺得垂直線比較長。只有少數的實驗對象能夠認出這兩條線的長度相同。
純粹就生物學的角度而言,腦是塑造和修正感知作用的積極參與者。雖然科學家並不否認在身體範圍之外還有一個“真實的世界”,但他們也普遍認爲,即使感官經驗看起來似乎非常直接且即時,它所涉及的過程卻遠比表面上看起來細微且複雜多了。如同法蘭西斯寇·斐瑞拉後來在研討會上解釋的,“仿佛是腦讓世界透過感知而顯現”。
腦部在感知過程中所扮演的活躍角色,是決定我們內心一般狀態的關鍵。對于那些勇于嘗試心智訓練,想要逐步改變多年積習的人來說,這個活躍的角色開啓一種可能性,即透過不斷的修心訓練可讓腦部發展出新的神經元連接。這不僅能轉化既有的感知,更可超越焦慮、無助感和痛苦等心理狀態,進而邁向較持久的喜樂與平靜經驗。
對于任何一個局限在“生命就是如何……如何……”的人來說,這無疑是個好消息。你所經驗的一切,無論是念頭、情緒或感官知覺,並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牢不可破或無法改變。你所感知的一切只是大約近似事物的真實本性而已,事實上,你所居住的宇宙以及你心中的宇宙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宇宙。一些神經科學家、物理學家與心理學家向我解釋,現代科學以客觀理性的語言從嶄新的角度去描述實相,已開始將“存在”的神奇偉大還原到我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