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蹤影的總指揮
心不在頭腦裏。
——法蘭西斯寇·斐瑞拉,《步入內在生命的科學》
不過,我心中還是有個疑問,倘若腦就象李文斯頓博士所說的那樣,是個交響樂團,那不是應該有個指揮嗎
不是應該有個客觀、可辨認的細胞或器官在指揮一切嗎
我們顯然認爲有這樣的東西存在,至少在說“我還沒下定決心”或“我心裏一片空白”,或“我的心當時肯定是亂了套”的時候,我們是如此認爲的。
在與神經科學專家、生物學家、心理學家,以及現代科學家們對談的過程中,我發現科學界長久以來一直在尋找這樣的“指揮”,花費許多心血,希望找到某種細胞或細胞群負責指揮感官知覺、感知分別、念頭,以及其他心智的活動。然而截至目前,即使運用當今最精密的科技,科學家還是沒找到指揮者存在的任何痕迹。他們無法宣稱腦中某一個特定區域就是“我”,就是負責協調不同演奏者相互溝通的指揮。
現代神經學家因此放棄了尋覓“指揮者”的想法,轉而探索遍布腦中的幾百億個神經元如何在沒有中樞指揮的情況下,而能協調彼此活動的原理和機製。這種“統合”、“分派”的行爲模式,好比一群爵士音樂家的即興合奏。爵士音樂家在即興合作演出時,每個人演奏的樂章也許略有不同,然而,他們還是有辦法和諧地一起演奏。
試圖在腦部找到“我”,主要是受到古典物理學的影響。物理學的傳統重點是研究支配有限範圍物體的定律。(古典物理學的研究對象,必須是能夠在空間上標示出它的位置與大小範圍的物體,故稱之爲“有限範圍的物體”。而其所研究的目的,則是歸納發展出規範物體行爲的准則。)根據這個傳統觀點,如果心具有某種作用,例如影響情緒,那麼就應該有具體的存在處。然而,在現代物理學的架構中,實存物體的觀念很難成立。每當有人找出可能的最小物質元素時,很快就會有人發現,這是由更小的粒子所構成。隨著每一次的新進展,基本物質元素的確認就更加困難。
此外,即使邏輯上可以把腦分解爲愈來愈小的部分,一直到最小的亞原子層次,誰又能精確指出其中哪一部分確實就是“心”
由于每一個細胞都是由許多更小的部分所組成,而每一小部分又是由更小的部分組成,我們又怎麼可能指出“心”到底是由哪一個部分構成的
在這一點上,佛法也許能提供一個新視野,以作爲科學研究新途徑的參考。在藏傳佛教中,“心”稱爲“sem”,可翻譯爲“知者”或“能知者”。這個簡單的名相可以幫助我們了解,在佛教觀點中,“心”主要是認識及省思自身經驗的能力,而不是某種特定物體。盡管佛陀也說過,腦的確是“心”的生理基礎,然而他也詳加指出,“心本身”並非某種能夠被見到、被觸摸到的東西,甚至無法以語言文字定義。如同眼睛這個器官不是視力,耳朵這個器官並不是聽力一般,腦並不是“心”。
我從父親最初教導我的一些教法中學到,佛教並不把“心”當作一個獨立的實體,而是一種不斷開展、顯露的經驗。我還記得,這個概念一開始時對我而言有多麼奇怪。當時我坐在父親位于尼泊爾寺院的講堂裏,身邊圍繞著來自世界各地的學生。在這小小講堂裏,我們像沙丁魚似的擠著,幾乎連移動的空間都沒有,不過,從窗戶望出去卻是一大片山巒和森林。父親坐在講堂裏如如不動,無視于衆人身上傳來的陣陣體熱。他說,我們認同的自我——“我的心”“我的身體”“我自己”,其實只是相續不斷的念頭、情緒、感官知覺與感知分別等所造成的一種錯覺和幻相。
我不知道是因爲說法時父親自身體悟的力量,還是因爲跟其他學生擠在長板凳上的局促感和窗外遼闊的視野形成的強烈對比,還是兩者都有,總之,在那一瞬間,我突然“開竅了”。我體悟到無論是以“我的”心或“我”的觀點去思考,或者如窗外的山巒與天空般廣闊且開放地去體驗萬物,兩者其實無二無別。
來到西方世界之後,我聽到許多心理學家將“心”或“自我”的經驗比喻爲看電影。他們解釋道,看電影的時候,一連串的單個畫面透過投影機而顯現,但我們感受到的似乎是相續不斷的聲音與動作。然而,假如我們有機會一個畫面接一個畫面地看,我們的體驗就會截然不同。
這就是父親如何開始教我觀看自心。只要單純地觀看每一個通過自心的念頭、情緒和感官知覺,那個有限的自我幻相就會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比較平靜、寬廣、安詳的覺知(awareness)。而我從其他科學家身上學到的則是,由于經驗會改變腦部的神經元結構,因此以這種方式觀看自心時,就能改變那些讓我們不斷感到“自我”的神經元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