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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眼菩提▪P5

  ..續本文上一頁來進城了,每個兵都執一把明晃晃的武士刀,從東門殺到西門,從街頭砍到巷尾,最後發現這樣太麻煩了,就把南京的老百姓集合起來挖壕溝,挖好了跪在壕溝邊,日本兵一刀一個,刀落頭滾,人順勢前傾栽進溝裏,最後用新翻的土掩埋起來。

  "一九叁七年十二月十叁日,你必須記住這一天,日本兵進入南京城,燒殺奸淫,我們老百姓,包括婦女和小孩子,被慘殺而死的超過叁十萬人……"老師說著,他們全身的毛細孔都張開,輕微地顫抖著。

  說到這裏,老師歎息一聲說:"在那個時代,能一刀而死的人已經是最幸運的了。"

  老師合起曆史課本,說她有一些親戚住在南京,抗戰勝利後,她到南京去尋找親戚的下落,十幾個親戚竟已骸骨列存,好像從來沒有在這個世界存在過,她在南京城走著,竟因絕望的悲痛而昏死過去……

  老師的眼中升起一層霧,霧先凝成水珠滑落,最後竟掩面哭了起來。

  老師的淚,使他們仿佛也隨老師到了傷心之城。他溫柔而又憂傷地注視這位他最敬愛的曆史老師,老師挽了一個發髻,露出光潔美麗飽滿的額頭,她穿了一襲藍得像天空一樣的藍旗袍,肌膚清澄如玉,在她落淚時是那樣淒楚,又是那樣美。

  老師是他那時候的老師裏唯一來自北方的人,說起國語來水波靈動,像小溪流過竹邊,他常常坐著聽老師講課而忘失了課裏的內容,就像聽見風鈴叮叮搖曳。她是那樣秀雅,很難讓人聯想到那烽火悲歌的時代,但那是真實的呀!最美麗的中國人也從炮火裏走過!

  說不出爲什麼,他和老師一樣心酸,眼淚也落了下來,這時他才聽見同學們都在哭泣的聲音。

  老師哭了一陣,站了起來,細步急走地出了教室,他望出窗口,看見老師從校園中兩株相思樹穿過去,藍色的背影在相思樹中隱沒。

  哥哥帶他穿過一片相思樹林,撥開幾叢野芒花。

  他才看見隱沒在相思林中用鐵絲網圍成的大籠子,裏面關了十幾只鴿子,還有斑鸠、麻雀、白頭翁、青笛兒,一些吱吱喳喳的小鳥。

  哥哥討好地說:"這籠子是我自己做的,你看,做得不錯吧?"他點點頭,哥哥

  把籠門拉開,將新捕到的鴿子和麻雀丟了進去。他到那時才知道爲什麼哥哥一放學就往山上跑的原因。

  哥哥大他兩歲,不過在他眼中,讀初中一年級的哥哥已像個大人。平常,哥哥是不屑和他出遊的,這一次能帶他上山,是因爲兩星期前他們曾打了一架,他立志不與哥哥說話,一直到那天哥哥說願意帶他到山上捕鳥,他才讓了步。

  "爲什麼不把捕到的鳥帶回家呢?"他問。

  "不行的,"哥哥說:"帶回家會挨打的,只好養在山上。"

  哥哥告訴他,把這些鳥養在山上,有時候帶同學到山上燒烤小鳥吃,真是人間的美味。在那種物質匮乏的年代,烤小鳥對鄉下孩子確有很大的誘惑。

  他也記得,哥哥第一次帶兩只捕到的鴿子回家燒烤,被父親毒打的情景,那是因爲鴿子的腳上系著兩個腳環,父親看到腳環時大爲震怒,以爲哥哥是偷來的。父親一邊用藤條抽打哥哥,一邊大聲吼叫:"我做牛做馬把你們養大,你卻去偷人家的鴿子來吃!"

  "我做牛做馬把你養大,你卻……"這是父親的口頭禅,每次他們犯民錯,父親總是這樣生氣地說。

  做牛做馬,對這一點,他記憶中的父親確實是牛馬一樣日夜忙碌的,並且他也知道父親的青少年時代過得比牛馬者不如,他的父親,是從一個恐怖的時代活存過來的。父親的故事,他從年幼時就常聽父親提起。

  父親生在日據時代的晚期,十四歲時就被以"少年隊"的名義調到左桃子園做苦工,每天淩晨四點開始工作到天黑,做最粗鄙的工作。十七歲,他被迫加入"臺灣總督府勤行報國青年隊",被征調到霧社,及更深山的"富士社"去開山,許多人掉到山谷死去了,許多人體力不支死去了,還有許多是在精神折磨裏無聲無息地死去了,和他同去的中隊有一百多人,活著回來的只有十一個。

  他小學一年級第一次看父親落淚,是父親說到在"勤行報國青年隊"時每天者吃不飽,只好在深夜跑到馬槽,去偷隊長喂馬的飼料,卻不幸被逮住了,差一點活活被打死。父親說:"那時候,日本隊長的白馬所吃的料,比我們吃得還好,那時我們臺灣人真是牛馬不如呀!"說著,眼就紅了。

  二十歲,父親被調去"海軍陸戰隊",轉戰太平洋,後來深入中國內地,那時日本資源不足。據父親說最後的兩年過的是鬼也不如,怪不得日本鬼子後來會惡性大發。父親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戰火中過了五年,最後日本投降,他也隨日本軍隊投降了。

  父親被以"日籍臺灣兵"的身份送回臺灣,與父親同期被征調的臺灣籍日本兵有二百多人,活著回到家鄉的只有七個。

  "那樣深的仇恨,都能不計較,真是了不起的事呀!"父親感慨地對他們說。

  那樣深的仇恨,怎樣去原諒呢?

  這是他幼年時代最好奇的一段,後來他美麗的曆史老師,在課堂上用一種莊重明澈的聲音,一字一字朗誦了那一段曆史:

  "我中國同胞須知”不念舊惡”及”與人爲善”爲我民族傳統至高至貴之德行。我們一貫聲言,我們只經日本黩武的軍閥爲敵,不經日本的人民爲敵。今天敵軍已被我們盟邦共同打倒了。我們當然要嚴密責成他忠實執行他所有的投降條款。但是,我們並不要報複,與日俱增不可對敵國無辜人民加以汙辱。我們只有對他們爲他的納粹軍閥所愚弄所騙迫而表示憐憫,使他們能自拔于錯誤與罪惡。要知道以暴行答覆敵人以前的暴行,以汙辱來答覆他們從前錯誤的優越感,則冤冤相報,永無終止,絕不是我們仁義之師的目的。"

  聽完那一段,他雖不能真切明白其中的含義,卻能感覺到字裏行間那種寬廣博大的悲憫,尤其是最後"仁義之師"四個字使他的心頭大爲震動。在這種震動裏面,課室間流動的就是那種悲憫的空氣,莊嚴而不帶有一絲雜質。

  老師還說,戰爭是非常不幸的,只有親曆戰爭悲慘的人,才知道勝利與失敗同樣的不幸。我們中國被壓迫、被慘殺、被蹂躏,但如果沒有記取這些,而用來報複給別人,那最後的勝利就更不幸了。

  記得在上那抗戰的最後一課,老師已洗清了她剛開始講抗戰的憂傷,而是那麼明淨,仿佛是盧溝橋新雕的獅子,周身浴在一場透明的光中,那是多麼優美的畫面,他當時看見老師的表情,就臺同供在家裏佛案上的白瓷觀音。

  他和哥哥在打架時深切知道寬容仇恨是很難的,何況是千萬人的被屠殺?可是在那些被仇恨者中,有他最敬愛的父親,他就覺得那對侵略者的寬容是多麼偉大而值得感恩。

  老師後來給他們說了一個故事,是他永遠不能忘記的:

  "有一只幼小的鴿子,被饑餓的老鷹追逐,飛入林中,這時一位高僧正在林中靜坐。鴿子飛入高僧的懷中,向他求救。高僧抱著鴿子,對老鷹說:”請你不要吃這只小鴿子吧!”

  ”我不吃這只鴿子就會餓死了,你慈悲這鴿子的生命,爲什麼不能愛惜我的生命呢?”老鷹說。

  ”這樣好了,看這鴿子有多重,我身上的肉給你吃,來換取它的生命,好嗎?”

  老鷹答應了高僧的建議。

  高僧將鴿子放在天平的一端,然後從自己身上割取同等大的肉放在另一端,但是天平並沒有平衡。說也奇怪,不論高僧割下多少肉,都沒有一只幼小的鴿子重,直到他把股肉臂肉全割盡,小鴿子站立的天平竟沒有移動分毫。

  最後,高僧只好竭盡僅存的一口氣將整個自己投入在天平的一端,天平才總算平衡了。"

  老師給講這個故事做了這樣的結論:"生命是不可取代的,人管生命用什麼面目呈現,都有不可取代的價值,老鷹與鴿子的生命不可取代,侵略者與被侵略者也是一樣的,爲了救命鴿子而殺死老鷹是不公平的,但天下有什麼絕對公平的事呢?"

  說完後,老師擡頭看著遠方的天空,藍天和老師的藍旗袍一樣澄明無染,他的心靈仿佛受到清洗,感受到慈悲有壯大的力量,可以包容這個世界,人雖然渺小,但只要有慈悲的胸懷,也能夠像藍天一般莊嚴澄澈,照亮世界。

  上完課,老師踩著陽光的溫暖走入了相思樹間,驚起了在枝丫中的麻雀。

  黃昏時分,他憂心地坐在窗口,看急著歸巢的麻雀零落地飛過。

  他的憂心,是因爲哥哥第二天要和同學到山上去燒鳥大會,特別邀請了他。他突然想念起那一群被關在山上鐵籠裏的鳥雀,想起故事裏飛入高僧懷中的那只小鴿子,想起有一次他和同學正在教室裏狙殺飛舞的蒼蠅,老師看見了說:"別找呀!你們沒看見那些蒼蠅正在搓腳地討饒嗎?"

  明天要不要去赴哥哥的約會呢?

  去呢?不去叫呢?

  清晨,他起了個絕早。

  在陽光尚未升起的時候

  ,他就從被窩鑽了出來,摸黑沿著小徑上山,一路上聽見鳥雀們正在醒轉的聲音,在那些喃喃細語的鳥鳴聲中,他仿佛聽見了每天清晨上學時母親對他的叮咛。

  在這個紛亂的世間,不論是親人、仇敵、宿怨,乃至畜生、鳥雀,都是一樣疼愛著自己怕兒女吧!

  跌了好幾次跤,他才找到哥哥架網的地方,有幾只早起的麻雀已落在網裏,做最後的掙紮,他走上去,一一解開它們的束縛,看著麻雀如箭一般驚慌地騰飛上空中。

  他鑽進哥哥隱藏鐵籠的林中,它拉開了鐵絲網中的門,鳥們驚疑地注視著他,輕輕撲動著翅翼,他把它們趕出籠子,也許是關得太久了,那些鳥在籠門口遲疑一下,才振翅飛起。

  尤其是幾只鴿子,站在門口半天還不肯走,他用雙手趕著它們說:"飛呀!飛呀!"鴿子轉著墨圓的明亮的眼珠,骨溜溜地看著他,試探地拍拍翅膀,咕咕!咕咕!咕咕!叫了幾聲,才以一種優美無比的姿勢沖向空中,在他頭上盤桓了兩圈,才往北方的藍天飛去。

  在鴿子的咕咕聲中,他恍若聽見了感恩的情意,于是,他靜靜地看著鴿子的灰影完全消失在空中,這時候第一道晨曦才從東方的山頭照射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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