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房的拆除與重建只是比浮雲飄過的時間長一點,終究也是幻化。
我今天的散步,就是第二種,是舊路新走。
這使我在尚未撿面包樹葉與貝殼之前,就發現了不少異狀。例如我記得去年的這個時間,安全島的菩提樹葉已經開始換裝,嫩紅色的小葉芽正在抽長,新鮮、清明、美而動人。今年的春天似乎遲了一些,菩提樹的葉子,感覺竟是一葉未落,老得有一點烏黑,使菩提樹看起來承受了許多歲月的壓力,發現菩提樹一直等待春天,使我也有些著急起來。
木棉花也是一樣,應該開始落葉,卻尚未落。我知道,像雨降、風吹、葉落、花開、雷鳴、驚蟄都是依時序的緣升起,而今年的春天之緣,爲什麼比往年來得晚呢?
還看到幾處正在趕工的大樓,長得比樹快多了,不久前開挖的地基,已經蓋到十樓了。從我們形容春雨來時農田的筍子是“雨後春筍”,都市的樓房生長也是雨後春筍一樣的。這些大樓的興建,使這一帶的面目完全改觀,新開在附近的商店和一家超級啤酒屋,使甯靜與綠意倍受壓力。
記憶最深刻的是路過一家新開的古董店,明亮櫥窗最醒目的地方擺了一個巨大的白水晶原礦石,店家把水晶雕成一只臺灣山豬正被七只狼(或者狗)攻擊的樣子,爲了突出山豬的痛苦,山豬的蹄子與頭部是鑲了白銀的,咧嘴哀嚎,狀極驚慌。標價自然十分昂貴,我一輩子一定不能儲蓄到與那標價相等的金錢。對于把這麼美麗而昂貴的巨大水晶(約有桌面那麼大),卻做了如此血腥而鄙俗的處理,竟使我生出了一絲絲恨意和巨大憐憫,恨意是由雕刻中的殘忍意識而生,憐憫是對于可能把這座水晶買回的富有的人。其實,我們所擁有和喜愛的事物無不是我們心中的呈現而已。
如果我有一塊如此巨大的水晶,我願把它雕成一座春天的花園,讓它有透明的香氣;或者雕成一尊最美麗的觀世音菩薩,帶著慈悲的微笑,散放清明的光芒;或者雕成幾個水晶球,讓人觀想自性的光明;或者什麼都不雕,只維持礦石的本來面目。
想了半天才叫了起來,忘記自己一輩子不可能擁有這樣的水晶,但這時我知道不能擁有比可以擁有或已經擁有使我更快樂。有許多事物,“沒有”其實比“持有”更令人快樂,因爲許多的有,是煩惱的根本,而且不斷在追求有,會使我們永遠徘徊在迷惑與墮落的道路。幸而我不是太富有,還能知道在人世中覺悟,不致被福報與放縱所蒙蔽;幸而我也不是太忙碌或太貧苦,還能在午後散步,興趣盎然地看著世界。從汙穢的心中呈現出汙穢的世界,從還將的心中呈現出清淨的世界,人的境況或有不同,若能保有清淨的觀照,不論貧富,事實上都不能轉動他。
看看一個人念頭多麼可怕,簡直爭執得要命,光是看到一塊殘忍的水晶雕刻,就使我跳躍一大堆念頭,甚至走了數百公尺完全忽視眼前的一切。直到心裏一個聲音對我說了一句話才使我從一大堆紛擾的念頭醒來:“那只是一塊水晶,山豬或只是心的覺受,就好像情人眼中的蘭花是高潔的愛情,養蘭者的眼中蘭花總有個價錢,而武俠小說裏,蘭花常常成爲殺手冷酷的標幟。其實,蘭花,只是蘭花。”
從念頭驚醒,第一眼就看到面包樹,接下來的情景如同上述。拿著樹葉與貝殼的我也茫然了。
尤其是那一粒貝殼。
這粒粉紅色的貝殼雖然新而完好,但不是百貨公司出售的那種經過清洗磨光的貝殼,由于我曾在海邊住過,可以肯定貝殼的從海岸上撿來不久,還帶著海水的氣息。奇特的是,海邊來的貝殼是如何掉落到仁愛路的紅磚道上呢?或者是無心的遺落,例如跑步時從口袋掉出來?或者是有心的遺落,例如是情人饋贈而愛情已散?或者是……有太多的或者是,沒有一個肯定的答案。唯一肯定的是,貝殼,終究已離開了它的海邊。
人生活在某時某地,真如貝殼偶然落在紅磚道上,我們不知道從哪裏、爲何、幹什麼的來到這個世界,然後不能明確說出原因就遷徙到這個都市,或者說是飄零到這陌生之都。
“我爲什麼來這個世界?”這句話使我在無數的春天中輾轉難眠,答案是渺不可知的,只能說是因緣的和合,而因緣深不可測。
貝殼自海岸來,也是如此。
一粒貝殼,也使我想起在海岸居住的一整個春天,那時我還多麼少年,有濃密的黑發,懷抱著愛情的秘密,天天坐在海邊沈思。到現在,我的頭發和愛情都有如退潮的海岸,露出它平滑而不會波動的面目。少年的我還在哪裏呢?那個春天我沒有拾回一粒貝殼、沒有攝一張照片,如今竟已完全遺失了一樣。偶爾再去那個海岸,一樣是春天,卻感覺自己只是海面上的一個浮漚,一破,就散失了。
世間的變遷與無常是不變的真理,隨著因緣的改變而變遷,不會單獨存在、不會永遠存在,我們的生活有很多時候只是無明的心所映照的影子。因此,我們可以這樣說,少年的我是我,因爲我是從那裏孕育,而少年的我也不是我,因爲他已在時空中消失;正如貝殼與海的關系,我們從一粒貝殼可以想到一片海,甚至與海有關的記憶,竟然這粒貝殼是在紅磚道上拾到,與海相隔那麼遙遠!
想到這些,差不多已走到仁愛路的盡頭了,我感覺到自己有時像個狂人,時常和自己對話不停,分不清是在說些什麼。我憶起父親生前一次和我走在臺北街頭突然說:“臺北人好像
仔,一天到晚在街頭亂走。”我有時覺得自己是打折一般,因欲望而狂亂奔走;而且我走路也維持了鄉下人穩重謙卑的姿勢,不像臺北那些沖鋒陷陣或龍行虎步和人,顯得輕躁帶著狂性。
尤其我不喜歡臺北的冬天,不斷的陰雨,包裹著厚衣的人在擁擠的街道,有如撞球臺的圓球撞來撞去。春天來就會好些,會多一些顔色、多一點生機,還有一些悠閑的暖氣。
回到家把樹葉插在花瓶,貝殼放在案前,突然看到桌上的黃曆,今天竟是立春了:“立春:鬥指東北爲立春,時春氣始至,四時之卒始,故名立春也。”
我知道,接下來會有雨水、驚蟄、春分、清明、谷雨,臺北的菩提樹葉換新,而木棉與杜鵑會如去年盛開。
燒香的時候,突然看見一隊螞蟻從莊嚴的佛像爬過,它們整齊地從佛的足尖往上爬高,從佛的胸前走過,然後走過佛的臉頰,翻越佛的寶髻,順著佛背,最後蹑足由金色的蓮花臺上下來。
看這些無聲的螞蟻爬過佛像,我簡直呆住了,仿佛聽見幾百個出力吆喝的聲音,循聲望去,原來它們是搬著孩子散落在地上的餅屑要回家去。我升起的第一個念頭是想把它們吹落,因爲佛像是何等的莊嚴,豈容這些小螞蟻踐踏?但我的第二個念頭使我停住了,這些螞蟻都是佛陀口中的衆生,佛告訴我們:"佛與衆生,無二無別。"我怎麼能把這些與佛無二的衆生吹落呢?第叁個念頭我想到了,這些螞蟻是多麼偉大,在它們的眼中,佛像與屋前的草地甚至是平等而沒有分別的,它們沒有恭敬也沒有不恭敬,反而我對佛像的恭敬成爲一種執著。其實依佛所說,我對爬著的螞蟻或屋前的草地,都應該同樣恭敬,《法華經》不是說:"有情無情,同圓種智"嗎?
于是,我便很有興味地看著螞蟻爬過佛像,走回它們的家,這時我又發現它們爬過佛像並沒有特別的理由,反而是走了艱苦的路。爲什麼螞蟻要走這條路呢?我想不通,後來知道了,原來平坦與艱苦的路對螞蟻也沒有區別,只有兩度空間的螞蟻,平地與高山對它都是平等。
坐下來的時候,我想起了自己也只是一只螞蟻。從前我總認爲一般人在這個世界是走了平坦的路,我們學習佛道的人則是選擇了艱苦之道。今後應該向螞蟻看齊,要做到平坦與艱苦都能平等才好。
看螞蟻時,不知道爲什麼就浮起"螞蟻叁昧"四字。
叁昧,一般都被說是"定"或"正受",心定于一處不動曰定,正受所觀之法曰正受。但更好的說法是"等持""等念"。
平等保持心,故曰等持。
諸佛菩薩入有情界平等護念,故曰等念。
多麼尊貴的螞蟻,它們受到佛菩薩的平等護念,而且對佛像與草地有平等的心。
這使我悟到了,真正的叁昧不是遠離散動,而是定亂等持,在平靜之境,善心一處住不動固然好,在亂緣之中,能真心體寂,自性不動,不是更高妙嗎?
叁昧,講的是自性的平等與法界的平等。
佛經裏說:"衆生蒙佛之加持力,突破六塵之遊泥,出現自身之覺理,如賴春雷之響而蟄蟲出地,知與佛等無差別者,是平等之義也。"
知道山河大地無不是佛的法身,這是平等。
傳說從前五祖弘忍去見四祖道信時還是個孩子,在大殿裏解開褲裆就尿來,門人跑來驅趕:"去!去!去!哪裏的野孩子竟敢在佛殿小便?"年幼的五祖說:"你告訴我,何處沒有佛,我就去那裏尿尿!"四祖聽了,驚爲大根利器,收爲徒弟,果然傳了衣缽。這是等持!
不過,這是祖師行徑,我們凡夫可不要真到佛殿亂來!
看過螞蟻爬過佛像,令我開啓不少智慧,當天夜裏搭計程車,司機說:"開計程車也有火候,空車與搭客時能同等看待,空車時不著急、不憂心,載客時不心浮、不氣躁,能這樣子才算是會開計程車了。"
呀!原來到處都有叁昧!
一群人圍在一起念佛,佛聲遠揚,一位法師走過來,突然問:"你們在念佛做什麼呢?"
這一問,使大家都沈默了,一位善男子說:"往生西方淨土。"
法師說:"往生淨土是爲了什麼呢?是爲了享福嗎?"
衆人默默。
法師說:"你們在這裏要好好做事呀!你們到淨土去就無事可做了,因爲淨土的菩薩、賢聖、善人修行都比你們好,沒有人需要您的布施、救度,這裏有這麼多人需要你們的布施、救度,好好做吧!"
說完,法師走出人群,卻又回頭問說:"往生淨土是從什麼生出來?"
"是蓮花化生。"有人說。
"要做到每天都是蓮花化生,往生淨土才有希望呀!"
說完,他的背景就遠了。
天從寺廟出來,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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