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卑劣者擦拭自我的塵埃,轉成清明,以及指引狂亂者回歸自我,有完整的觀照。
水與鏡子是相似的東西,平靜的水有鏡子的功能,清明的鏡子與水一樣晶瑩,水中之月與鏡中之月不是同樣的月之幻影嗎?
禅心其實就在告訴我們,人間的一切喜樂我們要看清,生命的苦難我們也該承受,因爲在終極之境,喜樂是映在鏡子中的微笑,苦難是水面偶爾飛過的鳥影。流過空中的鳥影令人怅然,鏡子裏的笑痕令人回味,卻只是偶然的一次投影呀!
唐朝的光宅慧忠禅師,因爲修行甚深微妙,被唐肅宗迎入京都,待以師禮,朝野都尊敬爲國師。
有一天,當朝的大臣魚朝恩來拜見國師,問曰:“何者是無明,無明從何起?”
慧忠國師不客氣地說:“佛法衰相今現,奴也解問佛法!”(佛法快要衰敗了,像你這樣的人也懂得問佛法!)
魚朝恩從未受過這樣的屈辱,立刻勃然變色,正要發作,國師說:“此是無明,無明從此起。”(這就是蒙蔽心性的無明,心性的蒙蔽就是這樣開始的。)
魚朝恩當即有省,從此對慧忠國師更爲欽敬。
正是如此,任何一個外在因緣而使我們波動都是無明,如果能止息外在所帶來的內心波動,則無明即止,心也就清明了。
大慧宗杲禅師也有一個類似的故事,有一天,一位將軍來拜見他,對他說:“等我回家把習氣除盡了,再來隨師父出家參禅。”
大慧禅師一言不發,只是微笑。
過了幾天,將軍果然又來拜見,他說:“師父,我已經除去習氣,要來出家參禅了。”
大慧禅師說:“緣何起得早,妻與他人眠。”(你怎麼起得這麼早,讓妻子在家裏和別人睡覺呢?)
將軍大怒:“何方僧禿子,焉敢亂開言!”
禅師大笑,說:“你要出家參禅,還早呢!”
可見要做到真心休寂,衰樂不動,不爲外境言語流轉遷動是多麼不易。我們被外境的遷動就有如對著空中撒網,必然是空手而出,空手而回,只是感到人間徒然,空歎人心不古,世態炎涼罷了。禅師,以及他們留下的經典,都告訴我們本然的真性如澄水、如明鏡、如月亮,我們幾時見過大海被責罵而還口,明鏡被稱贊而歡喜,月亮被歌訟而改變呢?大海若能爲人所動,就不會如此遼闊;明鏡若能被人刺激,就不會這樣幹淨;月亮若能隨人而轉,就不會那樣溫柔遍照了。
兩袖一甩,清風明月;仰天一笑,快意平生;布履一雙,山河自在;我有明珠一顆,照破山河萬朵。。。。這些都是禅師的境界,我們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如果可以在生活中多留一些自己給自己,不要千絲萬縷地被別人遷動,在覺性明朗的那一刻,或也能看見般若之花的開放。
曆代禅師中最不修邊幅,不在意別人眼目的就是寒山、拾得,寒山有一首詩說:
吾心似秋月,
碧潭清皎潔;
無物堪比倫,
更與何人說。
明月爲雲所遮,我知明月猶在雲層深處;碧潭在無聲的黑夜中雖不能見,我知潭水仍清。那是由于我知道明月與碧潭平常的樣子,在心的清明也是如此。
可歎的是,我要用什麼語言才說得清楚呢?寒山大師在很久很久以前就這樣清澈動人的歎息了!
在遙遠的夢一般的巴比倫城,隔著一道牆住著匹勒姆斯和西絲比,匹勒姆斯是全城最英俊的少年,西絲比則是全城最美麗的少女。
隔著古希臘那高大而堅固的石牆,他們一起長大,並且只是對望一眼就互相深深牽動對方的心,他們的愛在牆的兩邊燃燒。可惜,他們的愛卻遭到雙方父母的反對,使他們站在牆邊的時候都感到心碎。
但熱戀中的男女總是有方法傳遞他們的訊息,匹勒姆斯與西絲比共同在那道隔開兩家的牆上找到一絲裂縫,那條裂縫小到從來沒有被人發現,甚至伸不進一根小指頭。可是對匹勒姆斯與西絲比已經足夠讓他們傾訴深切的愛,並傳達流動著深情的眼神。
他們每天在裂縫邊談心,一直到黃昏日落,一直到夜晚來臨不得不分開的
時候,才互相緊貼著牆,仿佛互相熱烈地擁抱,並投以無法觸及對方嘴唇的深吻。
每一個清晨,就是微曦剛剛驅走了天上的星星,露珠還沾在園中的草尖,匹勒姆斯與西絲比就偷偷來到裂縫旁邊,倚著那一道隔阻他們的厚牆,低聲吐露難以抑壓的愛意,並痛苦地爲悲慘的命運痛哭。
有時候,他們互視著含淚的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樣過了一段時間以後,他們終于決定逃離命運的安排,希望能逃到一個讓他們自由相愛的地方。于是,他們相約當天晚上離家出走,偷偷出城,逃到城外樹林墓地裏一株長滿雪白漿果的桑樹下相會。
他們終于等到了夜晚,西絲比在夜色的掩護下逃出家裏的莊園,她獨自向郊外的樹林走去。她雖然是從未在夜晚離家的千金小姐,但在黑路裏走著卻一點也不害怕,那是由于愛情的力量;她渴望著和匹勒姆斯相會,使她完全忘記了恐懼。
很快的,西絲比就來到了墓地,站在長滿雪白色漿果的桑樹下,這一棵高大的桑樹在夜色中是多麼柔美,微風一吹,每一片樹葉都仿佛是歌唱著一般。而月光裏的桑椹果格外的潔白,如同天空中照耀的星星。西絲比看著桑果,溫柔而充滿信心地等待匹勒姆斯,因爲就在那一天的清晨,他們曾在牆隙中相互起誓,不管多麼困難,都要在桑樹下相會,若不相見,至死不散。
正當西絲比沈醉在愛情的幻想裏,她看到從很遠的地方走來一只獅子,那只獅子顯然剛剛狙殺了一只動物,下巴還挂著正在滴落的鮮血,它似乎要到不遠處去飲泉水解渴。看到獅子,西絲比驚惶地逃走了,她來得太倉促,遺落了披在身上的鬥篷。
喝完泉水的獅子要回去時路過桑樹,看到落在地上猶溫的鬥篷,把它撕成粉碎,才大搖大擺地走入深林。
獅子走了才幾分鍾,匹勒姆斯來到桑樹下,正爲見不到西絲比而著急,轉頭卻看見落了滿地的鬥篷碎片,上面還沾了斑斑血迹,地上還留著獅子清晰的腳印。他忍不住痛哭起來,因爲他意識到西絲比已被凶猛的野獸所噬。他轉而痛恨自己,因爲他沒有先她抵達,才使她喪失了性命,他依在桑樹幹上流淚,並且責備自己:“是我殺了你!是我殺了你!”
他從地上拾起鬥篷碎片,深情地吻著,他擡起頭來望向滿樹的雪白漿果說:“你將染上我的鮮血。”于是,他拔出劍來刺向自己的心窩,鮮血向上噴射,頓時把所有的漿果都染成血一樣鮮紅的顔色。
匹勒姆斯緩緩地倒在地上,臉上還挂著悔恨的淚珠,死去了。
逃到了遠處的西絲比,她固然害怕獅子,卻更怕失去愛人,就大著膽子冒險回到桑樹下,站在樹下時,她非常奇怪那些如星星潔白閃耀的果子不見了,她驚疑地四下搜尋,發現地上有一堆黑影,定神一看,才知道是匹勒姆斯躺在血泊裏,她撲上去摟抱他,親吻他冰冷的嘴唇,聲嘶力竭地說,“醒來呀!親愛的!是我呀,你的西絲比,你最親愛的西絲比。”已經死去的匹勒姆斯的眼睛突然張開,望了她一眼,眼中流淚、出血,又合了起來,這一次,死神完完全全把他帶走了。
西絲比看見他手中滑落的劍,以及另一只手握著沾滿血迹的鬥篷碎片,心裏就明白了發生過的事。
她流著淚說:“是你對我的摯愛殺了你,我也有爲你而死的摯愛,在這個世界上,即使死神也沒有力量把我們分開。”于是,她用那把還沾著愛人血迹的劍,刺進自己的心窩,鮮血噴射到已經被染紅的桑椹,桑果更鮮紅了,紅得猶如要滴出血來。
從那個時候開始,全世界的桑椹全部變成紅色,仿佛是在紀念匹勒姆斯與西絲比的愛情,也成爲真心相愛的人永恒的標志。
這是一個多麼動人的愛情故事,原典出自希臘神話,我做了一些改寫。
匹勒姆斯與西絲比的故事,可以說是“希臘悲劇”的原型,後來西方的許多悲劇,例如羅蜜歐與茱麗葉、維特與夏綠蒂等待,都是從這個原型發展出來的。雖然有無數的文學家用想象力與優美的文采,豐富了許多愛情故事,但這原型的故事並未失去其動人的力量。
我在十八歲時第一次讀“匹勒姆斯與西絲比”就深受感動,當時在鄉下,我家的後院裏就有兩棵高大的桑樹正結出紅得像血一樣的漿果,從窗子望出去,就浮現出匹勒姆斯和西絲比倒地的一幕,血,有如滿天的雨,灑在桑椹上,格外給人一種蒼涼的感覺。
我們當然知道,染血的桑椹無非是希臘古代文學家的幻想,可是桑椹也真的像血一樣。桑椹可能是世界是最脆弱的水果,采的時候一定要小心翼翼,否則立即破皮流“血”。它幾乎也很難帶去市場出售,因爲只要很短的時間,它的“血漿”就會自動流出。
桑椹是非常甜的水果,熟透的桑椹是接近紫色的,甜得像蜜一樣。但我們通常難得等到它成爲紫色,總是鮮紅的時候就摘下來,洗淨,拌一點糖,吃起來甜中微帶著流動的酸味,那滋味應該像是匹勒姆斯和西絲比隔著圍牆相望一般。
年幼的時候吃桑椹,並沒有特別的印象,自從讀了這一則神話,桑椹的生命就活了起來,紅色的桑椹因此充滿了愛與美、酸楚與苦痛的聯想,那見證了愛之心靈不朽的桑椹,也給我們對永恒之愛的向往。
可歎的是,愛的真實裏,悲劇的原型仍然是最普遍的。在這樣的悲劇裏,巴比倫城郊外的那一顆桑樹,除了見證了愛的不朽,還見證了什麼呢?
可以說它是看到了因緣的無常。所有的愛情悲劇都是因緣的變遷和錯失所造成的。它也沒有一定的面目。在圍牆的縫隙中,愛的心靈也可以茁壯長大,至于是不是結果,就要看在廣大的桑樹下有沒有相會的因緣了。
一對情侶能不能在一起,往往要經過長久的考驗,那考驗有如一頭凶猛的猶帶著血迹的獅子,它不一定能傷害到愛情的本質,卻往往使愛情走了岔路。
當我們看到西絲比到桑樹下幾分鍾,獅子來了。獅子走了幾分鍾,匹勒姆斯來了。匹勒姆斯倒下幾分鍾,西絲比來了……這正是愛情因緣的“錯謬性”,看到一步一步推進悲劇的深淵,即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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