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意念的垢淨,並不表示清淨的人必須逃避濁世人生。在《西廂記》裏有兩句話:"你也掉下半天風韻,我也飄去萬種思量。"是說,如果你不是那樣美麗,我也不會如此思念你了。金聖歎看到這兩句話就批道:"昔時有人嗜蟹,有人勸他不可多食,他就發誓說:”希望來生我見不著蟹,也免得我吃蟹。”"這真是妙批。是希望從逃避外緣來免得愛恨的苦惱,但禅師不是這樣的,他是從內心來根除染著,外緣上反而能不避,甚至可以無畏地承當了。也就是在繁花似錦之中,能向萬裏無寸草處行去!
宗寶禅師說得非常清楚透徹:"聖人所以同者心也,凡人所以異者情也。此心彌滿清淨,中不容他,遍界遍空,如十日並照。觌面堂堂,如臨寶鏡,眉目分明。雖則分明,而欲求其體質,了不可得。雖不可得,而大用現前,折、旋、俯、仰,見、聞、覺、知,一一天真無暫時休廢。直下證入,名爲得道。得時不是聖,未知得時不是凡。只凡人當面錯過,內見有心,外見有境,晝夜紛纭,隨情造業,诘本穹源,實無根蒂。若是達心高土,一把金剛王寶劍,逢著便與截斷,卻不是遏捺念慮屏除聲色。一切時中,凡一切事,都不妨他,只是事來時不惑,事去時不留。"
真到寸絲不挂的禅者,他不是逃避世界的,也不是遏止捺住念頭或挂慮,當然更不是屏除一切聲色,他只是一一天真地面對世界,而能"事來時不惑,事去時不留。"
這是多麼廣大、高遠的境界!
我們凡夫幾乎是做不到一一天真、不惑不留的卻不是不能轉化憂歡的人生曆練。我聽過這樣的故事:一位女歌手在演唱會中場休息的時候,知道了母親過世的消息,她擦幹眼淚繼續上臺做完未完的表演,唱了許多歡樂之歌,用悲傷的淚水帶給更多有歡笑。
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更多的演員與歌手,他們必須在心情歡愉時唱憂傷之歌,演悲劇的戲;或者在飽受慘痛折磨時,還必須唱歡樂的歌,演喜劇的戲。而不管他們演的是喜是悲,都是爲了化解觀衆生命的苦惱,使憂愁的人得到清洗,使歡喜的人更感覺幸福。文學家、音樂家、藝術家等心靈工作者,無不是這樣子的。
實際人生也差不多是這樣子,微笑的人可能是在掩蓋心中的傷痛,哀愁者也可能隱藏或忽略了自己的幸福,更多的時候,是憂與傷的淚水同時流下。
不管是快樂或痛苦,人生的曆程有許多沒有選擇余地的經驗,這是有情者最大的困局。我們也許做不到禅師那樣明淨空如,但我們可以轉換另一種表現,試圖去跨越困局,使我們能茶青水清,並用來獻給與我們一樣有情的凡人,以自己無比的悲痛來療治洗滌別人生命的傷口,困局經常是這樣轉化,心靈往往是這樣逐漸清明的。
因此,讓我們幸福的時候,唱歡樂之歌吧!
讓我們憂傷的時候,更大聲地唱歡樂之歌吧!
憂歡雖是有情必然的一種連結,但憂歡也只是生命偶然的一場派對!
前生
前生,我們也是這樣的溪水畔道別的吧!
要不然,我從山徑一路走來,心原是十分平靜的,可是我看見這條溪時,心爲什麼如水波一樣湧動起來?周圍清冽的空氣,使我感到一種不知何處流來的可驚的寒冷。
以溪水爲鏡,我努力地想知道,這條溪與我有著什麼樣的因緣?或者是,我如何在溪的此岸,看著你漸遠的身影?或者是,同在一岸,你往下遊走去,而我卻溯流而上?
我什麼都照映不出來,因爲溪水太激動了。
這已是春天了呀!草正綠著,花正開著,陽光正暖,溪水爲什麼竟有清冷而空茫的感覺呢?
想是與久遠的前生有著不可知的關系。
在春天的時候,臨溪而立,特別能感覺到生命是一道溪流,不知從何流來,不知流向何處。
此刻的我,仿佛是,奔流的河溪中剛剛落下的,一片葉子。
流轉
在十字路口的古董店臨窗的角落,我坐在一張太師椅上,立刻就站起來,因爲那張椅子上還留著別人坐過的溫度。
從小我就不習慣別人坐過的熱椅子,甯可站著等那椅子冷了,才落坐。尤其是古董椅子,據說這張椅子是清朝傳下的,那美麗的雕花讓我知道這不是平民的椅子,它的第一主人曾經是富有的人吧!
現在,那個富有的人,他的財富必然已經散盡了,他的身體一定也在時空中消亡了,留下這一組椅子,沒有哭笑,在午後的陽光中靜靜的,幾乎是睡著一般。
我在古董店轉了一圈,好像與時空一起流轉,唐朝的叁彩馬,明代的銅香爐,清朝的瓷器,民初的碗盤,有很多還完美如新。有一張八仙彩,新得還像一個臉容貞靜的婦女一針一針刺繡上去,針痕還在錦上,人卻已經遠去了,像空氣,像輕輕的銅鈴聲。
在古董店,我們特別能感受時光的無情,以及生命的短暫,步出古董店時我覺得,即使在早春,也應珍惜正在流轉的光陰。
山雨
看著你微笑著,無聲,在茫茫的雨霧從山下走來,你撐著的花傘,在每一格石階一朵一朵開上來,叁月道旁的杜鵑與你的傘一樣有豔紅的顔色。在春雨的綿綿裏,我的憂傷,像雨裏的亂草纏綿在一起,憂傷的雨就下在我的眼中。
眼看你就要到山頂,卻在坡道轉彎處隱去了,隱去如山中的風景,靜默。雨,也無聲。
山頂的涼亭裏,有人在下棋。因爲棋力相當,兩個人靜靜地對坐著,偶爾傳來一聲"將軍",也在林間轉了又轉,才會消失。
我看著滿天的雨,感覺這陣雨永遠也不會停。
你果然沒有到山頂上,轉過坡道又下山了,我看著你的背影往山下走去,轉一道彎就消失了,消失成雨中的山,空茫的山。
山雨不停,我心中憂傷的雨也一如山雨。
這陣雨永遠也不會停了!看著滿天的雨,我這樣想著。
突然聽到涼亭裏傳來一聲高揚的:將軍!
四月
我最喜歡四月的陽光,四月的陽光不愠不火,透明溫潤有琉璃的質感。
四月的陽光,使每一朵花都是水晶雕成,在風裏唱著希望之歌,歌聲五色仿佛彩虹。
四月的陽光使每一株草都是翡翠繁生,在土地寫著明日之詩,詩章湛藍一如海洋。
在四月的陽光中,我們把冬寒的灰衣褪去,膚觸著遙遠天際傳來的溫熱,使我想起童年時代,赤身奔跑過四月的田野,陽光就像母親溫暖的懷抱,然後我們跳入還留著去年冬寒的溪裏遊水。最後,我們帶著全身琉璃的水珠躺在大石上,水一絲絲化入空中,我們就在溪邊睡著了。
在四月的陽光中,草原、樹林、溪流、石頭都是淨土,至少對無憂的孩子是這樣的。所以,不論什麼宗教,都說我們應胸懷一如赤子,才能進入清淨之地。
四月還是四月,溫暖的陽光猶在,可歎的是我們都不再是赤子了。
石獅
我們走過生命的原野時,要像獅子一樣,步步雄健,一步留下一個腳印。
我們渡過生命河流之際,要像六牙香象,中流砥柱,截河而流,主宰自己生命的河流與方向。
我們行經生命的叢林小徑,要像灰鹿之王,威嚴而柔和,雄壯而悲憫,使跟隨我們的鹿都能平安溫飽。
這些都是佛經的譬喻,是要我們期許自己像獅子一樣威猛,像大象一樣壯大,像鹿王一樣溫和莊嚴。當我們想起這幾種動物,真有如自已站在高山頂上,俯視著莽莽的林木與茫茫的草原,也有那樣的氣派。
獅子是文殊師利菩薩的坐騎,白象是普賢菩薩的坐騎,都極有威勢的護法,尤其是獅子更是普遍,連民間一般寺廟都是由獅子來護法的。
今天路過一座寺廟,看到門前的石獅子有不同的表情,幾乎是微笑著的,然後我想起每座寺廟前的獅子,雖是石頭雕成每只的表情都有細微的不同。
即使是石獅子,也是有心,特別是在溫馨的五月清晨的微風之中。
歡喜
黃山谷有一天去拜訪晦堂禅師,問禅師說:"禅宗的奧義究竟是什麼?"
晦堂禅師說:"論語上說”二叁子,以我爲隱乎?吾無隱乎爾。”禅對你們也沒有什麼隱藏,這意思你懂嗎?"
黃山谷說:"我不懂。"
然後,兩人都沈默了。一起在山路上散步,當時,木犀花正開放,香味滿山。
晦堂問:"你聞到香味了嗎?"
"是,我聞到了!"黃山谷說。
"我像這木犀花香一樣,沒有隱瞞你呀!"禅師說。
黃山谷聽了,像突然打開心眼一樣開悟了。
是的,這世界從來沒有隱藏過我們,我們的耳朵聽見河流的聲音,我們的眼睛看到一朵花開放,我們的鼻子聞到花香,我們的舌頭可以品茶,我們的皮膚可以感受陽光……在每一寸的時光中都有歡喜,在每個地方都有禅悅。
我曾在一個開滿鳳凰花的城市住了叁年,今天看到一棵鳳凰花開,好像唱著歌一樣,使
我的眼耳鼻舌身意都洋溢著少年時代的歡喜。
院子
農村裏的秋天來得晚,但真正秋天來的時候都很寫意的。
首先感覺到的是終于有黃昏的晚霞了,當河邊的微風吹過,我們背著沈重的書包回家,站在家前院子往遠山看去,太陽正好把半天染紅;那雲紅得就像楓葉,仿佛一片一片就要落下來了。于是,我常常站在院子裏就呆住了,一直到天邊潑墨才驚醒過來。
然後,懸絲飄浮的、帶著清冷的秋燈的、只照射自己的路的螢火蟲,不知道是從河的對岸或樹林深處來了,數目多得超乎想像,千盞萬盞掠過院子,穿過弄堂,在草叢尖浮蕩。有人說,螢火蟲是點燈來找它前世的情緣,所以燈盞才會那麼的淒清閃爍,動人肝肺。
最後,是大人們扇著扇子,坐在竹椅上清喉嚨:"古早、古早、古早……"說著他們的父親、祖父一直傳說不斷忠孝節義的故事,聽著這些故事,使我覺得秋天真是溫柔,溫柔中流著情義的血。我們聽故事的那個院子,聽說還是曾祖父用石塊親手鋪成的。
秋天楓紅的雲,淒涼的螢火,用傳說鋪成的院子在閃爍,可惜現在不是秋天,也找不到那個院子了。
有情
"花,到底是怎麼開起的呢?"有一天,孩子突然問我。
我被這突來的問題問住了,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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