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我立刻停車下來,阿郎想必是正對著我微笑的這位了,滿口因嚼槟榔而紅掉的牙齒,還有一雙粗大的手特別醒目。
我叫了一碗熱豆花。
阿郎說:“要不要加一點姜母汁?我的姜母汁很濃,飲了會噴汗的。”
“好呀!”我說。
滾燙的豆花很快的送到面前,因爲風大,熱氣顯得更飛揚,我和幾位剛從瓷器工廠下工的工人,一起蹲在屋檐下,一匙一匙小心翼翼,深怕燙了嘴地喝豆花。果然,阿郎的姜母汁很夠勁,我的汗水很快就冒出來了,等吃完豆花,早已滿頭大汗,通體都是熱氣。
問知阿郎每天工廠下工的時候,都會到同一個位置賣豆花,我就帶著愉快的心情離開了,覺得那一碗十塊錢的豆花在寒氣中飲起來,滋味要勝過任何山珍海味。
後來,一有空,我就會去喝阿郎豆花,使我們竟立刻熟識了,好像很久以前的朋友。
有時候去喝豆花,他沒有出來賣,就令我有怅然若失之感,一如尋好友不遇。
過了很長的時間,我們都維持著平淡而溫暖的情誼。
有一陣子,幾次我想去吃豆花,都沒有遇見阿郎,使我在長夜裏時常感到憂心。經過幾個星期,阿郎出現了,開朗、純樸一似往昔。
“好久沒有出來賣了?”我忍不住問他。
“回去下港故鄉,看看家裏的人。”阿郎邊挖豆花邊說。下港,就是南部的意思,是北部的臺灣人對南方的稱呼。
“你也是下港人呀!你的故鄉在哪裏呢?”我感到很好奇。
“我是旗山人。”阿郎說。
“旗山”兩個字使我震了一下,因爲那正是我的家鄉,阿郎看我怔住了,補充地說:“是高雄旗山,那個種了很多香蕉的地方呀!”
“我知道,我也是旗山人!”我說。
這一次換阿郎怔住了,我們兩人都同時長長的歎口氣。
像我和阿郎這樣偶然的相遇,不足以令人驚心濺淚,卻是生命裏的真實情境,使我們感到歡喜、感到有滋味、感到雲雖淡風雖輕,卻有動人的風采。
我想起曾在一家廟門口看到的偈:
心安茅屋穩,
性定菜根香;
世事靜方見,
人情淡始長。
我的文章,我在生命中的成長,不一定非要用濺淚的方式,才讓人驚心地知道,我只要淡淡的,正如寒夜裏看到小攤的燈光,停下來,喝一碗熱騰騰加了姜母汁的阿郎豆花。
冒一些汗水,有小小的溫暖,生命的勇氣有時是由這些極淡遠的幸福所帶來的。
六
這一冊《清涼菩提》是近一年我對生命的感悟,本質上雖是菩提系列的繼續,在風格與觀照上,是與從前有一點不同了。
好像華嚴獅子,一步一步往前走,每一步都留下一些腳印,這是十分自然的發展。
我在生活裏學習佛法,學習著把人人都看成是純潔的,我希望每一位與我相遇的人,我都看到他的好品性,用他們的好品性來提升我;我也學習著把我遇到的每一事物,都看成對我有益,用這種有益來使我走進菩提性海裏清淨空明的世界。
就像從前有一位大官問馬祖道一禅師是否可以飲酒吃肉?
馬祖說:“飲酒吃肉是你的祿份,不飲酒吃肉是你的福氣!”
這確實是生活裏的偉大教化,我們在生活中的或悲或喜都是我們的祿份,只是我們應在這樣的祿份裏創造一些福氣罷了。信仰,就是如實地接受生活本身,隨緣消舊業,任運著衣裳,如是如是。
我但願在承受生活的苦樂時,也能把福氣回向給衆生,而把苦汁留下來給自己獨飲。如果這本書有任何功德,我願將一切功德回向給所有飲著生命苦汁的衆生。
最後,讓我們隨普賢菩薩來發願:
願禮敬諸佛
願稱贊如來
願廣修供養
願忏悔業障
願隨喜功德
願請轉*輪
願請佛住世
願常隨佛學
願恒順衆生
願普皆回向
當代禅師聖嚴在給弟子開示時,曾提出他自己用來自勉的兩段話:"多聽多看少說話,快手快腳慢用錢"、"道心第一、健康第二、學問第叁。"這兩段話應用于實際生活裏確是金玉良言。
聖嚴師生逢動亂中的時代,沒有受過正規的基礎教育,當一般兒童讀小學的年紀,他因爲家貧而失學去做童工;一般少年在讀中學的年紀,他因爲出家而在上海灘跑殡儀館趕經忏;一般青年在讀大學與研究所的年齡,他因爲國家動亂而在行伍裏當兵。等到退伍再度出家時,已年近不惑了。他自感身世飄零,學識不足,始發憤讀書,東渡日本留學,他以超人的毅力在短短的六年間,完成碩士與博士學位,他自謙說是得力于"多聽多看少說話,快手快腳慢用錢"兩句話。
他說:"我在用水之時,每會憶及大陸久旱之歲,以及渡海來臺灣時,船上飲水難得之痛苦,便不敢多浪費了。我在受食之時,每能念及抗日戰爭期間,無糖、缺鹽、無米、缺油,乃至火柴難求的日子。我在接受新衣之時,總覺得不敢消受,念及出家時衣單無著,又想到初到臺灣時僅有一身衣褲的日子。我在就寢之時,往往自然想到,東京四疊半的蝸居時代。我在日光燈下時,還會勾起山居豆火油燈的情景。這都是由于往昔生中未能惜福培福,所以今生福薄而嘗到了凍餒縮澀之報。"這段話讀來令人動容感慨,我們過去的生活雖不至此,但庶幾近之。可是好像才沒有幾年的時間,我們社會上年輕的"新人類"已不知培福惜福爲何物,而中年一代的"新貴族",雖曾有苦難的過去,卻希望用物欲的滿足來做加倍的補償,他們給下一代的教育也沒有"惜福培福"這樣的東西了。兩代如此,叁代以下更不用說了。
不但社會一般****望泛濫,不知培福惜福,甚至學習佛教者也受了感染,有人發展出這樣的謬見:"福報各自本具,應當享用,並能愈用愈多。若不享受,則如草木無水,日益枯萎。"聖嚴師父說:"這是倒因爲果之說,濫凡作聖之見"。"大菩提心,始于六度,六度之首是布施,布施之要,則始于惜福與培福。如否定福報的培育與珍惜,雖人天小果亦不保,遑論菩薩道的實踐。"因此,他訓誡門人,應以培福惜福爲要。
曾有一位密宗上師感喟地說,在臺灣傳一般修行的法門,真正修行實踐的人少,唯獨在傳"財神法"時,場場爆滿,人人爭修。這一方面是大家誤以爲修"財神法"只在求財,忽略了財神法是在培福開啓智慧的修行;另一方面則反映了社會追求財富的偏見。現代人追求財富的動機是在滿足欲望,這使我想起佛陀曾說過的話:"縱使天上下著黃金雨,也無法滿足人的貪欲。"如果借著修行佛法來貪求財寶,如求財神法,財神灌頂者然,又與外道何異?
所以,"多聽多看少說話"是以謙沖自牧,多學習別人和長處,不炫廳求售。"快手快腳慢用錢"是勤儉自製,由于錢用得慢,就能不忮不求,昂首闊步于********,此中是極有深意的。
"道心第一,健康第二,學問第叁。"也正是指出今日修行者之弊。師父說:"菩薩以其身體爲衆生床坐,役使于衆生而非役使衆生,否則便落于經中所指責的”說食數寶"之流,絕不能成爲佛法門中傑出的人才。若道心堅固,縱然不懂得文學,且抱病終身,至少亦能自保不墮,也無虞敗壞佛門"。"比之于學問,則健康較重要,若無健康,縱有學問,仍無以利人;若徒有健康而無道心,則絕不會成爲法門龍象,即使能欺人于一時,終不能瞞過曆史的眼光。學問爲有道者所用則救人濟世,否則便會成爲盜名欺世者的工具"。這裏所說的"道心",涵蓋極廣,簡言之,是求道之心,修道之心,成道之心,也就是深信叁寶之心,淨化自我之心,拯救衆生之心。
現在社會的物質生活,是叁十年前我們在鄉下時連做夢都想像不到的富足了。可歎的是,物質欲望竟比物質條件還高得多,人幾乎沒有一刻安甯地在奔波著,爲了要有更好的物質享受。回想起來,反倒是從前的舊家,晚上也不必關門關窗,叁餐有得吃,走路不必擔憂汽車,夜裏在庭院裏說說故事,似乎比現在還幸福一些。因此惜福培福的人反而幸福;有道心者反而能自在安逸地過日子。
在清泠的秋天夜裏,我穿過山中的麻竹林,偶爾擡頭看見了金黃色的星星,一首韋應物的短詩從我的心頭流過:
懷君屬秋夜,
散步詠涼天:
空山松子落,
幽人應未眠。
我很爲這瞬間浮起的詩句而感到一絲震動,因爲我到竹林並不是爲了散步,而是到一間寺院的後山玩,不覺間天色就晚了(秋天的夜有時來得出奇的早),我就趕著回家的路,步履是有點匆忙的。並且,四周也沒有幽靜到能聽見松子的落聲,根本是沒有一株松樹的耳朵裏所聽見的是秋風飒竹葉(夜裏有風的竹林還不斷發出伊伊歪歪的聲音),爲什麼這一首詩會這樣自然地從心田裏開了出來?
也許是我走得太急切了,心境突然陷于空茫,少年時期特別鍾愛的詩就映出來了。
我想起了上一次這首詩流出心田的時空,那是前年秋天我到金門去,夜裏住在招待所裏,庭院外種了許多松樹,金門的松樹到秋冬之際會結出許多碩大的松子。那一天,我洗了熱呼呼的澡,正坐在窗前擦拭濕了的發,忽然聽見院子裏傳來哔哔剝剝的聲音,我披衣走到庭中,發現原來是松子落地的聲音,"呀!原來松子落下的聲音是如此的巨大!"我心裏輕輕地驚歎著。
撿起了松子捧在手上,韋應物的詩就跑出來了。
于是,我真的在院子裏獨自地散步,雖然不在空山,卻想起了從前的、遠方的朋友,那些朋友有許多已經多年不見了,有一些也失去了消息,可是在那一刻仿佛全在時光裏會聚。一張張臉孔,清晰而明亮。我的少年時代是極平凡的,幾乎沒有什麼可歌可泣的事迹,但是在靜夜裏想到曾經一起成長的朋友,卻覺得生活是可歌可泣的。
我們在人生裏,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感覺到自己的成長(其實是一種老去),會發現每一個階段都擁有了不同的朋友,友誼雖不至于散失,聚散卻隨因緣流轉,常常轉到我們一回首感到驚心的地步。比較可悲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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