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那些特別相知的朋友往往遠在天際,泛泛之交卻在眼前,因此,生活裏經常令我們陷入一種人生寂寥的境地。"會者必離","當門相送",真能令人感受到朋友的可貴,朋友不在身邊的時候,感覺到能相與共話的,只有手裏的松子,或者只有林中正在落下的松子!
在金門散步的秋夜,我還想到《菜根譚》裏的幾句話:"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故君子事來而心始現,事去而心隨空。"朋友的相聚,情侶的和合,有時心境正是臺此,好像風吹過了竹林,互相有了聲音的震顫,又仿佛雁子飛過靜止的潭面,互相有了影子的照映,但是當風吹過,雁子飛離,聲音與影子並不會留下來。可惜我們做不到那麼清明一如君子,可以"事來恧主始現,事去而心隨空",卻留下了滿懷的惆怅、思念,與惘然。
平凡人總有平凡人的悲哀,這種悲哀乃是寸縷纏綿,在撕裂的地方、分離的處所,留下了絲絲的穗子。不過,平凡人也有平凡人的歡喜,這種能感受到風的聲音與雁的影子,在吹過之後,還能記住一些椎心的懷念與無聲的誓言。悲哀如橄榄,甘甜後總有澀味;歡喜則如梅子,酸甜裏總有回味。
那遠去的記憶是自己,現在面對的還是自己,將來不得不生活的也是自己,爲什麼在自己裏還有另一個自己呢?站在時空之流的我,是白馬還是蘆花?是銀碗或者是雪呢?
我感覺懷抱著懷念生活的人,有時候像白馬走入了蘆花的林子,是白茫茫的一片;有時候又像銀碗裏盛著新落的雪片,裏外都晶瑩剔透。
在想起往事的時候,我常慚愧于做不到佛家的境界,能對境而心不起,我時常有的是對于逝去的時空有一些殘存的愛與留戀,那種心情是很難言說的,就好像我會珍惜不小心碰破口的茶杯,或者留下那些筆尖磨平的鋼筆;明知道茶杯與鋼筆都已經不能用了,也無法追回它們如新的樣子。但因爲這只茶杯曾在無數的冬夜裏帶來了清香和溫暖,而那支鋼筆則陪伴我度過許多思想的險峰,記錄了許多過往的曆史,我不舍得丟棄它們。
人也是一樣的,對那些曾經有恩于我的人,那些曾經愛過我的朋友,或者那些曾經在一次偶然的會面啓發過我的人,甚至那些曾踐踏我的情感,背棄我的友誼的人,我都有一種不忘的本能。有時不免會痛苦地想,把這一切都忘得一幹二淨吧!讓我每天都有全新的自己!可是又覺得人生的一切如果都被我們忘卻,包括一切的憂歡,那麼生活裏還有什麼情趣呢?
我就不斷地在這種自省之中,超越出來,又淪陷進雲,好像在野地無人的草原放著風筝,風筝以竹骨隔成兩半,一半寫著生命的喜樂,一半寫著生活的憂惱,手裏拉市面上絲線,飛高則一起飛高,飄落就同時飄落,拉著線的手時松時緊,雖然漸去漸遠,牽挂還是在手裏。
但,在深處裏的疼痛,還不是那些生命中一站一站的歡喜或悲愁,而是感覺在舉世滔滔中,真正懂得情感,知道無私付出的人,是愈來愈少見了。我走在竹林裏聽見飒飒的風聲,心裏卻浮起"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的句子正是這樣的心情。
韋應物寄給朋友的這首詩,我感受最深的是"懷君"與"幽人"兩詞,懷君不只是思念,而有一種置之懷袖的情致,是溫暖、明朗、平靜的,當我們想起一位朋友,能感到有如懷袖般貼心,這才是"懷君"!而幽人呢
是清雅、溫和、細膩的人,這樣的朋友一生裏遇不到幾個,所以特別能令人在秋夜裏動容。
朋友的情義是難以表明的,它在某些質地上比男女的愛情還要細致,若說愛情是彩陶,朋友則是白瓷,在黑暗中,白瓷能現出它那晶明的顔色,而在有光的時候,白瓷則有玉的溫潤,還有水晶的光澤。君不見在古董市場裏,那些沒有瑕疵的白瓷,是多麼的名貴呀!
當然,朋友總有人的缺點,我的哲學是,如果要交這個朋友,就要包容一切的缺點,這樣,才不會互相折磨、相互受傷。
包容朋友就有如貝殼包容珍珠一樣,珍珠雖然寶貴而明亮,但它是有可能使貝舌受傷的,貝殼要不受傷只有兩個法子,一是把珍珠磨圓,呈現出其最溫潤光芒的一面;一面是使自己的血肉更柔軟,才能包容那懷裏外來的珍珠。前者是幫助朋友,使他成爲"幽人",後者是打開心胸,使自己常能"懷君"。
我們在混亂的世界希望能活得有味,並不在于能斷除一切或善或惡的因緣,而要學習懷珠的貝殼,要有足夠廣大的胸懷來包容,還要有足夠柔軟的風格來承受!
但願我們的父母、夫妻、兒女、伴侶、朋友都成爲我們懷中的明珠,甚至那些曾經見過一面的、偶爾擦身而過的、有緣無緣的人都成爲我懷中的明珠,在白日、在黑夜都能散放互相映照的光芒。
開車從大溪到莺歌的路上,黃昏悄悄來臨了,原本澄明碧綠的山景先是被豔紅的晚霞染赤,然後在山風裏靜靜地黯淡下來,大漢溪沿岸民房的燈盞一個一個被點亮。
夏天已經到了尾聲,初秋的涼風從大漢溪那頭綿綿地吹送過來。
我黃昏的時候,在鄉間道路上開車或散步,這時可以把速度放慢,細細品味時空的一些變化,不管是時間或空間,黃昏都是一個令人警醒的節點,在時間上,黃昏預示了一天的消失,白日在黑暗裏隱遁,使我們有了被時間推迫而不能自主的悲感;在空間上,黃昏似乎使我們的空間突然縮小,我們的視野再也不能自由放懷了,那種感覺就像電影裏的大遠景被一下子跳到特寫一般,我們白天不在乎的廣大世界,黃昏時成爲片段的焦點―――我們會看見橙紅的落日、湧起的山岚、斑燦的彩霞、墨綠的山線、飄忽的樹影,都有如定格一般。
事實上,黃昏與白天、黑夜之間並沒有斷絕,日與夜的空間並不因黃昏而有改變,日與夜的時間也沒有斷落,那麼,爲什麼黃昏會給我們這麼特別的感受呢?歡喜的人看見了黃昏的優美,苦痛的人看見了黃昏的淒涼;熱戀的人在黃昏下許諾誓言,失戀的人則在黃昏時看見了光明絕望的沈落。
就像今天開車路過鄉間的黃昏,坐在我的車裏的朋友都因爲疲倦而沈沈睡去了,穿過麻竹防風林的晚風拍打著我的臉頰,我感覺到風的溫柔、體貼,與優雅,黃昏的風是多麼靜谧,沒有一點聲息。突然一輪巨大明亮的月亮從山頭跳躍出來,這一輪月亮的明度與巨大,使我深深地震動,才想起今天是農曆六月十八日,六月的明月是一點也不遜于中秋。
我說看見月亮的那一刻使我深深的震動,一點也不誇張,因爲我心裏不覺地浮起兩句有一些憂傷的歌詞:
每日黃昏月娘要出來的時候
加添阮內心的悲哀
這兩句歌詞是一首閩南語歌《望你早歸》的歌詞,記得它的原作曲者揚叁郞先生曾經說過他作的這首歌的背景,那時臺灣剛剛光複,因爲經曆了戰亂,他想到每一個家庭都有人離散在外,凡有人離散在外,就會有思念的人,而思念,在黃昏夜色將臨時最爲深沈和悠遠,心裏自然有更深的悲意,他于是自然地寫下了這一首動人的歌,我最愛的正是這兩句。
現在時代已經改變了,戰亂離散的悲劇不再和從前一樣,但是大家還是愛唱這首歌,原因在于,每個人的心靈深處都埋藏著遠方的人呀!我覺得在人的情感之中,最動人的不一定是死生相許的誓言,也不一定是纏綿悱恻的愛戀,而是對遠方的人的思念。因爲,死生相許的誓言與纏綿悱恻的愛戀都會破滅、淡化,甚至在人生中完全消失,唯有思念能穿破時間空間的阻隔,永久在情感的水面上開花,猶如每日黃昏時從山頭升起的月亮一樣。
遠方的思念是情感中特別美麗的一種,可惜在這個時代的人已經逐漸消失了這種情感,就好像愈來愈少人能欣賞晚上的月色、秋天的白雲、山間的溪流一般,人們總是想,愛就要轟轟烈烈,要情欲熾盛,要合乎時代的潮流,于是乎,愛的本質就完全的改變了。
思念的情感不是如此,它是心中有情,但眼睛猶能穿透情愛有一個清明的觀點。一如太陽在白雲之中,有時我們看不見太陽,而大地仍然是非常明亮,太陽是永遠存在的,一如我們所愛的人,不管他是遠離、是死亡、是背棄,我們的思念永遠不會失去。
佛經裏告訴我們:“生爲情有”,意思是人因爲有情才會投生到這個世界。因此凡是生活在這個世界的人,必然會有許多情緣的糾纏,這些情緣使我們在愛河中載沈載浮,使我們在愛河中沈醉迷惑,如果我們不能在情愛中維持清明的距離,就會在情與愛的推迫之下,或貪戀、或仇恨、或愚癡、或苦痛、或墮落、或無知地過著一生。
尤其是情侶的失散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必然了,通常,情感失散的時候就會使我們愁苦、憂痛,甚至懷恨,但是我們必須認識到愁苦、憂痛、懷恨都不能挽救或改變失散的事實,反而增添了心裏的遺憾。有時我們會感歎,爲什麼自己沒有菩薩那樣偉大的情懷,能站在超拔的海面晴空麗日之處,來看人生中波濤洶湧如海的情愛。
其實也沒有關系,假如我們不能忘情,我們也可以從情愛中拔起身影,有一個好的面對,這種心靈的拔起,即是以思念之情代替憾恨之念,以思念之情轉換悲苦的心。思念雖有悲意,但那樣的悲意是清明的,乃是認識了人生的無常、情愛不能永駐之實相,對自我、對人生、對伴侶的一種悲憫之心。
釋迦牟尼佛早看清了人間有免不了的八苦,就是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所求不得、煩惱熾盛,這八苦的來由,歸納起來,就是一個“情”字。有情必然有苦,若能使情成爲思念的流水,則苦痛會減輕,愛情不至于使我們窒息。
我們都是薄地的凡夫,我很喜歡“凡夫”這兩個字,凡夫的“凡”字中間有一顆大心,凡夫之所以永爲凡夫,正是多了一顆心,這顆心有如鉛錘,蒙蔽了我們自性的清明,拉墜使我們墮落,若能使凡夫之心有如黃昏時充滿思念的明月,則即使有心,也是無礙了。能以思念之情來轉換情愛失落敗壞的人,就可以以自己爲燈,作自己的歸依處,縱是含悲忍淚,也不會失去自己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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