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的雙手,那曾經是寫過情書與詩歌的手;我們看爲錢財煩惱奔波的那雙腳,那曾經是在海邊與原野散過步的腳。我們的眼耳鼻舌身意看起來仍然是二十年前無異,可是在本質上,有時中夜照鏡,已經完全看不出它們的連結,那理想主義的、追求完美的、每一個毛孔都充滿了光彩的我,究竟何在呢?
清朝詩人張燦有一首短詩:“書畫琴棋詩酒花,當年件件不離他;而今七事都更變,柴米油鹽醬醋茶。”很能表達一般人在時空中流轉的變化,從“書畫琴棋詩酒花”到“紫米油鹽醬醋茶”,人的心靈必然是經過了一番極大的動蕩與革命,只是凡人常不自覺自省,任庸俗轉動罷了。其實,有偉大懷抱的人物也不能免俗,梁啓超有一首“水調歌頭”,我特別喜歡,其後半阕是:“千金劍,萬言策,兩磋跎。醉中呵壁自語,醒後一滂沱。不恨年華去也,只恐少年心事,強半爲銷磨。願替衆生生病,稽首禮維摩。”我自己的心境很接近梁任公的這首詞,人生的際遇不怕年華老去,怕的是少年心事的“銷磨”,到最後只是“醒後一滂沱”了。
在人生道上,大部分有爲的青年,都想爲社會、爲世界、爲人類“奉茶”,只可惜到後來大半的人都回到自己家裏喝老人茶了。還有一些人,連喝老人茶自遣都沒有興致了,到中年還能有奉茶的心,是非常難得的。
有人問我,這個社會最缺的是什麼東西?
我認爲最缺的是兩種,一是“從容”,一是“有情”。這兩種品質是大國民的品質,但是由于我們缺少“從容”,因此很難見到步履雍容、識見高遠的人;因爲缺少“有情”,則很難看見乾坤朗朗、情趣盎然的人。
社會學家把社會分爲青年社會、中年社會、老年社會,青年社會有的是“熱情”,老年社會有的是“從容”。我們正好是中年社會,有的是“務實”,務實不是不好,但若沒有從容的生活態度與有情的懷抱,務實到最後正好是柴米油鹽醬醋茶,犧牲了書畫琴棋詩酒花。一個徹底務實的人正是死了一半的俗人,一個只知道名利實務的社會,則是僵化的庸俗社會。
在《大珠禅師語錄》裏記載了禅師與一位講華嚴經座主的對話,可以讓我們看見有情從容的心是多麼重要。
座主問大珠慧海禅師:“禅師信無情是佛否?”
大珠回答說:“不信。若無情是佛者,活人應不如死人;死驢死狗,亦應勝于活人。經雲:佛身者,即法身也,從戒定慧生,從叁明六通生,從一切善法生。若說無情是佛者,大德如今便死,應作佛去。”
這說明禅的心是有情,而不是無知無感的,用到我們實際的人生也是如此,一個有情的人雖不能如無情者用那麼多的時間來經營實利(因爲情感是要付出時間的),可是一個人如果隨著冷漠的環境而使自己的心也沈滯,則絕對不是人生之福。
人生的幸福在很多時候是得自于看起來無甚意義的事,例如某些對情愛與知友的緬懷,例如有人突然給了我們一杯清茶,例如在小路上突然聽見冰果店裏傳來一段喜歡的樂曲,例如在書上讀到了一首動人的詩歌,例如偶然看見桑間濮上的老婦說了一段充滿啓示的話語,例如偶然看見一朵本息漿花的開放。。。。總的說來,人生的幸福來自于自我心扉的突然洞開,有如在陰雲中突然陽光顯露、彩虹當空,這些看來平淡無奇的東西,是在一株草中看見了瓊樓玉宇,是由于心中有一座無情的寶殿。
“心扉的突然洞開”,是來自于從容,來自于有情。
生命的整個過程是連續而沒有斷滅的,因而年紀的增長等于是生活資料的累積,到了中年的人,往往生活就糾結成一團亂麻了,許多人畏懼這樣的亂麻,就拿黃金酒色來壓製,企圖用物質的追求來麻醉精神的僵滯,對至于心靈的安甯和融都展現成爲物質的累積。
其實,可以不必如此,如果能有較從容的心情,較有情的胸襟,則能把亂麻的線路抽出、理清,看清我們是如何的失落了青年時代理想的追求,看清我們是在什麼動機裏開始物質權位的奔逐,然後想一想:什麼是我要的幸福呢?我最初所想望的幸福是什麼?我的波動的心爲何不再震蕩了呢?我是怎麼樣落入現在這個古井呢?
我時常想起童年時代,那時社會普遍的貧窮,可是大部分人都有豐富的人情,人與人間充滿了關懷,人情義理也不曾被貧苦生活昧卻,鄉間小路的“奉茶”正是人情義理最好的象征。記得我的父親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話是:“人活著,要像個人。”當時我不懂這句話的含義,現在才算比較了解其中的玄機。人即使生活條件只能像動物那樣,人也不應該活得如動物失去人的有情、從容、溫柔與尊嚴,在中國曆代的憂患悲苦之
中,中國人之所以沒有失去本質,實在是來自這個簡單的意念:“人活著,要像個人!”
人的貧窮不是來自生活的困頓,而是來自在貧窮活活中失去人的尊嚴;人的富有也不是來自財富的累積,而是來自在富裕生活裏不失去人的有情。人的富有實則是人心靈中某些高貴物質的展現。
家家都有明月清風,失去了清風明月才是最可悲的!
喝過了熱呼呼的“奉茶”,我信步走入林間,看到落葉層縫中有許多美麗的褐色葉片,拾起來一看,原來是褐蝶的雙翼因死亡而落失在葉中,看到蝴蝶的翼片與落葉交雜,感覺到蝴蝶結束了一季的生命其實與樹葉無異,塵歸塵、土歸土,有一天都要在世界裏隨風逝去。
人的身體與蝴蝶的雙翼又有什麼兩樣呢?如果活著的時候不能自由飛翔,展現這片赤誠的身心,讓我們成爲宇宙衆生邁向幸福的階梯,反而成爲庸俗人類物質化的踏板,則人生就失去其意義,空到人間走一回了!
下山的時候,我想,讓我恒久保有對人間有情的胸懷,以及一直保持對生活從容的步履;讓我永遠做一個爲衆生奉茶供水,在熱惱中得到清涼的人。
從前,有一位名叫龍樹的聖者,修行無死瑜伽,已經得到了真正成就,除非他自己想死,或者死的因緣到來,外力沒有一種方法可以殺死他。
然而龍樹知道還有一種方法可以殺他,因爲他從前曾經無心地斬殺過一片青草,這個惡業還沒有酬報。
有一天,龍樹被一群土匪捉去了,土匪把刀子架在他脖子上,卻砍不死他。
龍樹就對土匪說:“這樣殺,你們是殺不死我的,如果你用別的方法殺也殺不死我,因爲我已修成了不可思議的能力。但是我曾經傷害過一些青草,如果你抓一把青草放在我的頸上,才能將我殺死。”
土匪于是依他所說,放些青草在他頸上,就這樣把他殺死了。
龍樹的故事真是一則動人的傳說,它說明了,即使對植物行使惡業,也會得到果報。雖然龍樹在那一刻也可以選擇不死,但他了知因果的法則,爲圓滿修行的功德,乃不惜一死。最令人感動的是,所謂“無死瑜伽”的真正成就,不是肉身的不死,而是法身的長存。
近些年來,時常有人問我,學佛的人要如何來面對現實社會的問題,尤其是面對大家都關心的環境保育與愛護動物的問題,佛教徒應有什麼樣的態度?龍樹菩薩的故事提供了我們一個最好的答案。消極地說,斬殺一片青草都是有業報的,因此佛教徒應該愛護大地上的一切事物;積極地說,熱心參與投入環境保育與愛護動物的社會工作,正是一種勇猛的菩薩行,當我們看到非佛教徒實踐這樣的理想,也應以菩薩觀之無疑。
在佛製裏,每到夏天,僧侶有“結夏安居”的傳統,結夏安居即是夏天應在寺院裏閉關,除了潛心修行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意義,就是夏天蛇蟲在外面出沒頻仍,若外出走動很容易傷及生命。此外,僧侶在夜間也避免外出行走,走的時候應俯首看腳下,也是擔心無意中傷害了無辜的生物。
我們雖然無法做到像出家人一樣,但是心裏應該學習那樣細微的慈悲,我們愛惜自己生命的同時,應該也能想到一切生物,乃至一株卑微的小草,都與我們一樣愛惜生命,如此,我們就能更戒慎、更小心地生活。
也許有人會覺得奇怪,爲什麼連斬殺青草都有業報呢?要知道,在每一片青草裏都有無數的生命,或者有許多生物依賴青草爲生,恣情傷害青草,不也等于間接傷害了生命嗎?
當我們看到一些工廠排放廢水,流入清澈的河川,仿佛聽見了魚族悲淒的哭喊;而一些汙染了大地的行爲,也好像使我們感受到樹木花草以及其中許多小生命垂死的掙紮。所以說,佛弟子應該珍惜山河大地,一者山河大地乃是佛的法身,二者不但要自求清淨,也要求國土清淨。
佛陀的本生因緣裏,有一世名爲“睒子”,是一個非常孝順父母、無限慈悲的人,經典上說他“踐地唯恐地痛”,讀到這樣的句子真是令人心痛,當一個人踩在地上時那樣輕巧小心,珍惜著大地,唯恐自己踩重了一步使大地疼痛,那麼肯定是不會傷害任何一個衆生的。
“踐地唯恐地痛”這一句話表達了菩薩無限的感恩、無限的慈悲,與無限的承擔!
我們應該應該體會龍樹的心情、學習睒子的精神,我們取用這世界上的一切東西,要如趕情人的約會那樣珍惜與歡欣;我們用過了的事物放下時,要如與愛侶分離那樣地不忍與不舍。
我們要輕輕地走路、用心地過活;我們要溫和地呼吸、柔軟地關懷;我們要深刻地思想、廣大地慈悲;我們要愛惜一株青草、踐地唯恐地痛!這些,都是修行的深意呀!
過年的記憶,對一般人來說當然都是好的,可是當一個人無法過一個好年的時候,過年往往比平常帶來更深的寂寞與悲愁。
有一年過年,當我聽母親說那一年不能給我們買新衣鞋,忍不住跑到院子裏靠在牆磚上哭了出聲。
那一年我十歲,本來期待著過年買一套新衣已經期待了幾個月了。在那個年代,小孩子幾乎是沒有機會穿新衣的,我們所有的衣服鞋子都是撿哥哥留下的,唯一的例外是過年,只有過年時可以買新衣服。
其實新衣服也不見得是漂亮的衣服,只是買一件當時最流行的特多龍布製服罷了。但即使這樣,有新衣服穿是可以讓人興奮好久的,我到現在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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