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與禅學廣狹二義辨
陳重晖
“禅”、“禅學”二語,在佛教界、學術界習見不鮮,近年來尤有“禅學熱”興起的勢頭。禅、禅學本有廣狹二義,然非盡人皆知,故在使用上難免出現一些混亂,頗有“正名”的必要。
廣義的禅——禅定及其異名
從漢傳佛學的整體看,禅,首先是廣義的,乃“禅定”的略稱。
禅定一語,梵漢合璧,由梵語“禅那”的略稱“禅”與梵語“叁昧”的義譯“定”結合而成。
禅那(Dhyaua)是印度各宗教所通用的一個術語,原出婆羅門教典《奧義書》,屬“六支瑜伽”的第叁支、“八支瑜伽”的第七支,是瑜伽修習中較高階段的方法或定境 。佛教習用之,涵義與婆羅門教大體一致,義譯“思惟修”、“靜慮”,以後者最稱體貼。靜慮,即寂靜而又審慮,或在寂靜心中審慮。《俱舍論頌疏》卷28雲:“問:何等名爲靜慮?答:由定寂靜,慧能審慮,故慮體是慧,定有靜用及生慧慮,故名靜慮”。意謂靜慮乃定慧均等之義。該論明確指出:靜慮唯指定境中具有定慧均等性質的色界四禅,在此之下的欲界定不夠寂靜故不稱正定,在此之下的四無色定智慧昧劣故,不明禅那而僅名爲定。這是印度小乘經論中一致之說。一類大乘經論亦持此說,如《大智度論》卷28雲:“四禅亦名禅,亦名定,除四禅,諸余定亦名定,亦名叁昧,不名爲禅。”
從後漢末安世高首次向中華譯傳禅法起,禅那便被略譯爲“禅”而成爲漢語中的外來語。安譯《大安般守意經》即把修禅譯爲“坐禅”,有雲:“何以故不得禅”
“觀空已得四禅”,此禅,指色界四禅。
在以後譯出的不少大乘經論中,“禅”實際上從靜慮的本義上,被用作一切禅定的通稱,不限于色界四禅。如北涼昙無谶譯《菩薩地持經》所說大乘菩薩修的九種禅,不僅包括小乘的世間、出世間禅,還包括各類辦事禅,遠遠越出了色界四禅的範圍。劉宋求那跋陀羅譯的四卷《楞伽》說有愚夫所行禅、觀察義禅、攀援如禅、如來禅四種禅,這四種禅,包括了外道、小乘、大乘所修一切禅定。這裏的禅字,若按小乘釋義,用“定”(叁昧)更爲妥當。漢傳大乘諸宗,多依此類大乘經,以禅爲一切禅定的通稱,禅定的略稱,如天臺宗智者大師分禅定爲世間禅、出世間禅、出世間上上禅叁類,宗密大師《禅源諸诠集都序》分佛教內外的一切禅定爲外道禅、凡夫禅、小乘禅、大乘禅、如來清淨禅五類。此所言禅,皆不限于色界四禅。
禅定的定,乃梵語叁摩地(Samabhi)的義譯,略譯“叁昧”,另有“叁摩提”、“叁摩帝”等寫法。此詞也是印度各宗教所通用的,在婆羅門教典《奧義書》、《瑜伽經》等中,叁摩地是修習瑜伽的最高境界,“八支瑜伽”,中的第八支,乃梵我合一而消泯了知識、能知、所知“叁端”的境界。佛教所用叁摩地,含義要寬泛得多,通攝一切寂定心境,義譯有定、正定、正受、正心行處、等持等。定,爲“心一境性”義,《俱舍論頌疏》雲“心一境性名之爲定”,“問:何等名心一境性;答:謂能令心專注一所緣”。謂定指心注一境而不散亂。正受、正心行處,謂心念無散亂、波動,端端正正,專注一善緣。《大智度論》卷23雲:“一切禅定攝心,皆言叁摩提,秦言正心行處,是心從無始世來常曲不端,得此正心行處,心則端直,譬如蛇行常曲,入竹筒中則直”。以蛇入竹筒意念的有序化,極爲形象。等持,謂平等持心,不動不散。一說叁摩地包括所有的有心定—有意識活動的定境,而不包括外道所入無想定及內聖所入滅盡定這兩種停息了意識活動的無心定。
與叁摩地含義相近的還有“叁摩缽底”、“叁摩呬多”、“叁摩半那”。叁摩缽底(Samapati)義擇等至,謂心至于安和平等之境,較叁摩地的包攝面更廣,通攝一切有心定、無心定,乃至最爲初始的片斷定心。叁摩呬多(Sanmanita)義譯等引,謂引攝心至安和平等,指入定時心之自性《 瑜伽師地論》雲:“若有獲得九相住心中第九相住心,謂叁摩呬多”,九相住心指修定者漸次入定的九個階梯,第九等持心,爲不加功用而自然入定的境界。《唯識述記》卷6辨叁摩呬多與叁摩缽底的區別說:等持通定散,但專注境義;等引唯定心慶作意注故”。叁摩半那(samapduua)指已入定心,《一切經音義》卷21辨其與叁摩缽底的區別說:“欲入定時名叁摩缽底,正在定中名叁摩半那”。
禅定還有瑜伽、止觀等異稱。
瑜伽,是梵語yoga的音譯,近代有譯爲“約嘎”的。此詞早見于印度古籍《梨俱吠陀》,詞根本義是給牛馬套轭,以便駕馭,引申爲自我調控身心,印度教《瑜伽經》釋爲“對心識作用的控製。”當初主要指禅定一類修心入定的方法,後來成爲印度教的多種調控身心之道 --諸如煉體製氣、守戒、敬神、誦經持咒、修禅入定、愛心服務等修養體系的總稱,被釋爲結合、聯系——指通過瑜伽練習的紐帶,把個人的自性與宇宙性或神大梵結合爲一。
在佛教中,瑜伽也被用作以禅定爲主的修持體系的總稱。安世高譯的一本講禅定的書《道地經》(古印度僧伽羅叉造),後來西晉竺法護譯爲《修行道地經》,其梵文題目爲瑜伽遮羅浮迷(Yogatarabhumi),義爲瑜伽師的修行次第,與後來玄奘譯的 《瑜伽師地論》同名,瑜伽被譯爲道、修行道,主要指禅定。東晉覺賢譯的《達摩多羅禅經》,原題亦爲瑜伽遮羅浮迷,瑜伽即被譯爲禅。 瑜伽義譯“相應”,窺基《唯識述記》說瑜伽有與境、行、理、果、所化機感相應五義,而“多說唯以禅定爲相應”,這在五相應中屬理相 應,指與真實相契。以禅定爲瑜伽,乃狹義的瑜伽,若就五相應的廣義而言,則境、行、理、果、所化機感,其實包攝了一切佛法,佛教的整個修持體系,總名瑜伽。最勝子釋《瑜伽師地論》即雲:“謂一切乘境、行、果等所有諸法,皆名瑜伽”。
佛教密乘的修持道更多稱爲瑜伽,有四部瑜伽之分。密乘傳入漢地後,瑜伽漸成爲密法的代稱。南宋以降,社會上把佛教中持咒、焰口施食等法稱爲瑜伽,行此道者稱瑜伽僧。顯教的禅定,便不大稱瑜伽了。印度教則以瑜伽爲修行道的總稱,禅那僅指禅定的某種境界,密法稱曼多羅瑜伽、呾特羅瑜伽。
止觀,是梵語奢摩他、毗婆舍那義譯的合稱,具定慧均等之義,正好是禅那靜慮義的具體化,故一般都視爲禅定的別稱。關于止觀的詞義,可參閱拙撰《止觀與氣功》(《法音》1989年第3期)。
狹義的禅——禅宗
唐代以降,禅宗成爲中國漢傳佛教的主流,隨禅宗之盛傳,“禅”在很多場合都被從狹義上使用,成爲禅宗、禅宗之禅的略稱。《宋高僧傳·習禅篇》所載高僧,率屬宗門,以後續出的高僧傳,皆沿此例。禅宗以外的天臺、淨土二宗,雖亦重禅修,然天臺禅一般稱止觀,淨士宗念佛法門不大稱念佛禅。宋明以來,一般簡稱佛門諸宗爲臺、賢、禅、淨、密或教、禅、律、密、淨五家,其中禅即禅宗的略稱。禅宗因以禅名宗,遂獨占了禅的坐席。
禅宗在初祖達磨時代,稱“一乘宗”,又有“楞伽師”之稱。後來以禅名宗者,大概是此宗人自達磨以來特重坐禅之故。然六祖慧能,謂五祖弘忍“惟論見性,不論禅定解脫”(《壇經·行由品》),慧能還斥重坐禅的北宗說:“常坐拘身,于理何益”!似乎禅宗尤南宗之以禅名宗,頗有名不副實之嫌。
若論禅門宗旨,確實是首論見性而非首論禅定,見性屬慧,尤屬叁慧中得實相般若、修慧,慧能即口口聲聲稱其法門爲般若波羅蜜,這在大乘菩薩行六度中屬第六度,而非第五禅那度。禅宗所謂般若,指從現量證見自心佛性所得的直觀慧、自然智。現量見性,在《楞伽經》中叫做“宗通”,禅宗以得宗通、見佛心爲宗。《佛學大辭典·禅宗》條即說:“故由彼宗之本義言之,則與其謂爲禅宗,毋甯目爲佛心宗爲適當”。
然禅宗所倡見性得慧,仍未脫離佛教禅定的基本規律——因定生慧、定慧不離的軌道。慧能即說:“我此法門,以定慧爲本”。“定慧一體,不是二。定是慧體,慧是定用。即慧之時定在慧,即慧之時慧在定。”(《壇經·定慧品》)可見南禅頓悟見性,並不離定。而定慧不二,也是禅那本有之義。禅門南北二宗,都稱其所修的定爲“一行叁昧”,南宗還有“一相叁昧”、“般若叁昧”,其實皆一行叁昧一類。北宗尤重坐禅入定,于定心中反觀內照,由定發慧。
南宗雖不拘于坐的形式,卻把一行叁昧的實踐貫徹于日常生活中,所謂“外離相爲禅,內不亂爲定”,“外于一切善惡境界,心念不起,名爲坐,內見自性不動,名爲禅”。(《壇經·坐禅品》)這種坐禅,是攝心常定于自性,不許一念迷亂。並非不修禅定,而是把全部生活都要禅化。南宗人斥形式的坐禅,是爲破除對修禅必坐的執著而言,禅門大德其實還是十分重視坐,仰山即雲:“若不安禅靜慮,到這裏總須茫然。”(《五燈會元》卷9)就坐的形式而言禅宗在漢傳佛教諸宗中無疑是最重坐禅的,完全當得起“禅宗之稱。
禅宗雖重禅定實踐,但其所修的禅,非一般的小乘、大乘禅,而是以現見自心佛性爲門的一行叁昧、實相禅。《神會語錄》、《禅源諸诠集都序》等,把達磨門下展轉相傳的禅稱爲“如來禅”,亦名一行叁昧、真如叁昧。如來禅之名義,出自達磨付以印心的四卷《楞伽經》。後來南禅中人爲強調本宗“教外別傳”之禅與經教所說禅的不同,把宗門傳行的禅稱爲“祖師禅”,把經教所說的禅稱爲“如來禅”。禅宗,可謂以修祖師禅爲宗。
其實,就大乘教理而言,菩薩行六度中的前五度,皆須以第六般若度爲導首,方稱波羅蜜,才能到彼岸。《華嚴經》卷37雲:“一切智道常現在前未嘗散亂,是名禅那波羅蜜。”祖師禅法,即屬此類。這類禅那度,實際雙赅禅智二度,統攝其余諸行。以祖師禅的實踐爲宗,是符合大乘教義的。
“禅學”廣狹二義
佛教小乘以戒定慧叁學總攝修行道,叁學中的定學,又稱“心學”、“意學”,專指修四禅定。定學雖以禅那爲內容,但並不稱“禅學”。禅學一詞,系由早期漢傳佛教界所說“禅數之學”而來,《高僧傳·僧伽跋澄傳》雲:“時禅數之學甚盛”。禅指禅法,數指阿毗昙即對法、論,安世高即以精禅數之學著稱。北朝著名禅師僧稠(479-560年),修小乘的十六特勝觀及大乘《涅槃經》四念處觀,當時來華的印度跋陀禅師稱贊他說:“自蔥嶺以東,禅學之最,汝其人矣”!(《續僧傳·僧稠傳》)這裏的禅學,指禅定方面的修持成就及學問。
禅學一語,通用于近現代學術界,有廣狹二義。
廣義的禅學,乃禅定之學的略稱,通指佛教各乘各宗的一切禅定之學,這是國內外學術界最常見的用法。如胡適《禅學古史考》、忽滑谷快天《達摩以前中土之禅學》、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呂 澂《中國佛學源流略講》、任繼愈主編《中國佛教史》、及正果法師編著的《禅宗大意》等,都以禅學爲佛教禅定之學、包括禅宗之學的通稱。
狹義的禅學,多指禅宗之學。隨禅宗之盛傳,禅既成禅宗的略稱,禅學便自然成爲禅宗之學的略稱。如蒙文通《中國禅學考》(見《古史甄微》)所考之禅學,乃達磨一系祖師禅。《佛學大辭典·禅宗》條說:“禅家之學,見性成道之法也”。以禅學爲禅宗之學。這種解釋,作爲辭書之說,未免僅囿于狹義。禅宗傳到日本後,亦略稱禅,日語訓讀音Zen。近代,禅宗由鈴木大拙等人介紹到西方,禅宗之禅便以日語訓讀的Zeu進入西方語言。近年來國內出版的《禅的故事》、《禅與文化》、《禅與西方世界》等書,皆以從西文倒譯過來的“禅”爲禅宗之禅的略稱,禅學,也便被更多的人理解爲禅宗之學的專稱。實際上,就此詞的本義及其使用慣例而言,應是廣義的禅定之學。
由于“禅學”在六朝時代本指禅定之學,故也有人以禅學爲禅定之學,以與禅宗之學相區別。如許丹《中土禅宗之導源與發展》即曰:“禅宗之禅與禅學即禅定之禅,名義混同,而意義迥別。”(見《禅學史實考辨》)沈詩醒《禅學、禅宗及其流變之初探》亦以禅學爲“漢魏晉南北朝時期所流行的各種不同的習禅理論與方法”,與禅宗之學判然有別。(見《香港佛教》第346期)這種狹義的禅學,較少使用。
禅、瑜伽、氣功一類,作爲東方文明的瑰寶,爲印度教、佛教、耆那教、道教、儒家、醫家等共同運用、發揚。在現代西方,瑜伽多被作爲印度教修持之道或印度傳統鍛煉方法的通稱,氣功主要指中國傳統的煉養功夫;帶有梵漢合璧意味的“禅”,則常被看作佛家禅定、尤堪稱佛家禅定精髓的禅宗之禅的專稱。以“禅學”爲佛教禅定學的略稱,是最爲適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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