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載在傳統臺基上的外來文化
莫畏
第四屆中國建築史學國際研討會論文集
據梁思成先生查證,“須彌”二字,最早見于佛經,本是山名,亦作“迷修樓”,其實就是喜馬拉雅山的古代注音,須彌山也稱大雪山,在古印度稱之爲聖山,傳說它是世界的中心。把須彌山做爲佛的基座,意即佛坐在聖山上,以顯示佛的偉大和對佛的崇敬。
須彌座隨著佛教的傳入,作爲佛座進入中國,後來才被推廣到建築基座之上,從材質到樣式都完全中國化了。
雖然如此,須彌座依舊是中國古代建築構件中最能體現外來文化影響的部分,對古代中國建築而言,須彌座從輪廓到雕飾,都是外來樣式。古代中國人不僅接受了它,而且把它視爲比原來我國固有的臺基形式還要高級的一種臺基形式,毫不避忘祖之嫌疑,實在是個很有趣的現象。如果把須彌座和它所依附的佛教在中土的傳入過程進行對比,就更加耐人尋味了。
佛教大約是在兩漢之際傳入中國的,在傳入之初就被曲解,或稱中國化了,據史載我國第一個信奉佛教的貴族漢楚王劉英“誦黃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他宮中既尊黃老,又禮佛。牟子《理惑論》中說:“道者九十六種,至于尊大,莫尚佛道也。”把佛教認作是九十六種道術之一,並說“佛之言覺也,恍惚變化,分散身體,或存或亡、能大能小、能圓能方、能老能少、能穩能彰、踏火不燒、履刃不傷、在汙不染,在禍無殃、欲行則飛、坐則揚光、故號佛也。”佛教本來在一度是從反對神教中發展起來的,在這裏卻把釋迦牟尼描繪成一個道家的神仙。佛教提倡“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斷然否定那種絕對妙樂的精神實體存在,而袁宏在《後漢紀》中說:“佛者……又從人死精神不滅,隨後受形,生時所行善惡,皆報應,故行貴行善修道,以煉精神不已,以至無爲而佛也。”“神不滅”成了佛教的根本義,與原義大相徑庭。至魏晉,談有說無的玄學大行其道,當時的佛徒名僧也好談虛玄,有人認爲,魏晉時代之佛學,突出表現在“六家七宗”學說,玄佛合流,與玄學區別不大。
最初進入中國的當然是佛教的教義,隨後,健陀羅的佛教雕刻藝術也隨著駱駝商隊從西域滾滾而來。北魏的雲岡、龍門石窟中出現了大量的須彌座,有仰俯,壺門柱子等,形製已基本完備。雖然這時須彌座還僅僅用于佛教自身的物體的基座,如佛座,塔座等,並沒有發揚到佛教以外的範圍中去,但其形製已與後代殿堂中應用的須彌座基本一致了。
雖然佛教在傳入之初極力攀附中國傳統文化,甚至不惜篡改和違背教義,但還是受到了中國傳統文化的抑製和排斥,沖突的極至,如著名的“叁武滅佛”。第一次是北魏太武帝毀佛,“其一切蕩除胡神、滅其蹤迹”,辯夷夏、滅胡神。第二次是北周武帝滅佛,儒、道、佛叁教辯論且著書對罵,最後佛、道一並廢除。第叁次發生于唐會昌五年,對佛教打擊最大,史稱“會昌法難”。
這裏有一個有趣的對比,就在“叁武滅佛”的同時,就在這宣稱要把佛教“蕩除”于中原的時代,尤其是發生對佛教打擊最大的“會昌法難”的唐代,須彌座,這個原爲佛座的形式不僅未受牽連排斥,被“蕩除”,“去其蹤迹”,反而推而廣之,發揚光大,堂而皇之地進入中國建築之中,而且倍受尊重與榮寵,就敦煌壁畫所見,只有建築群中軸線上的主要殿堂的基座才可使用。
中國佛教思想的成熟期也在于隋唐時代,這時期佛教出現了許多各具特色,彼此對立的流派,如天臺宗、唯識宗、禅宗、華嚴宗、淨土宗等等,賴永海先生在《佛道詩禅》一書中認爲:“唐宋之後,佛教的中國化進一步衍化爲中國化佛教,而唐宋之後的中國化佛教與中國的傳統思想進一步交融彙合,導致了冶叁教于一爐的宋明理學的誕生,至此,中國佛教的發展進入了一個新的曆史時期”。印度的佛教從西漢傳入依附于道教開始,曆經磨難,最終爲中國文化所吸收,從出現中國化的佛教宗派,至宋代,成爲中國傳統文化的一部分,並完全爲其融化——儒家憑借自己在中華民族的心理習慣、思維方式等方面的根深蒂固的影響,以及在王道政治及宗法方面的優勢,終于把佛、道二教納入自己的思維體系與思維模式之中,建立了一個以心性義理爲綱骨的理學體系。
同樣是在宋代,須彌座在《營造法式》一書中,以完備的程式化做法確立了其最終地位——成爲一種比中土原有臺基形式更爲也是最爲高級的臺基形式,完全改觀了中國傳統建築立面“叁段式”中“下分”的形象。
也許,從嚴格的意義上講,中國並沒有真正意義的宗教。一個中國人可以爲升官、發財、生子、求平安等諸多現實的願望,既禮佛,也信道士,拜關公,甚至同時供養一些諸如狐仙、黃仙之類,懷著強烈的功利性和目的性。對于須彌座的選擇,積于同樣的道理分析,大約與取其繁複與華麗有關,而非宗教性的接受。但是,沒有了“愛屋及烏”,須彌座與佛教在中國所受到的兩種截然不同的境遇仍舊令人深思。
候幼彬先生在“中國建築的“硬”傳統和“軟”傳統”一文中認爲,建築文化可以分爲兩個層面:“硬件”和“軟件”。“硬件”是“建築傳統的物態化存在,是凝結在建築載體上,通過建築載體顯示出來的建築傳統的具體形式和形式特征”,“軟件”是“建築傳統的非物態的存在,是飄離在建築載體之外,隱藏在建築傳統形式背後的文化心理內涵,包括價值觀念、思維方式、情感方式、審美情趣、建築觀念、建築思想、創作方法、設計手法等等”。
從印度傳來的佛教文化也可以分爲兩上層面,表層是看得見,摸得著的物態部分,是“硬件”,深層是宗教的教義、理論等精神文化部分,是“軟件”,人們最易于理解和接受的是外來文化的有層結構,即“硬件”,而對深層結構,“軟件”部分則不易理解和接受,中印兩種文化沖突的結果,至宋代已顯端倪。
雖然作爲“軟件”的佛教和作爲“硬件”的須彌座在文化的沖突與抉擇中表現如此不同,但它們最終都融合于中國傳統文化之中,豐富和發展了中國的傳統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