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白純戰死,呂光攻克龜茲。
呂光初見羅什,見他年紀尚輕,便對他的智慧器量産生懷疑,對他百般戲弄,並強迫他娶龜茲王女爲妻。羅什拒不接受,言辭淒苦。呂光將眼一瞪:“算了我的小大師,你的操行怎會超過你父親呢?強硬推辭,不是裝給我看嗎?”隨後叫人讓他飲下濃酒,將兩人關在密室中。羅什被逼無奈,只得破了節操。呂光有時讓他騎笨牛劣馬,想讓他摔下來取樂,——他早已忘了苻堅所囑。但羅什忍辱含垢,不急不惱,面無異色,呂光才覺出一點慚愧,連忙停下來。
羅什隨呂光上路。回頭望去,故國已淹沒于塵沙之中,聽得出空中隱隱的蕭瑟之聲。他閉上眼,鈴聲伴著他走了很遠,在半睡半醒之之間,他重溫了在西域的遊蕩生涯,嘴角流露出一絲苦澀的微笑。猛然,他聽到嘈雜的聲音:呂光命令,在山腳宿營。他望望天空,對呂光說道:“在這樣低的地方駐紮,會弄得狼狽不堪,應在高地停留。”呂光不聽,結果半夜下起大雨,山洪暴發,幾千人馬被沖走。此時呂光才暗暗感到羅什的奇異。羅什又說:“這是凶亡之地,不宜久留。推究運數,應當速歸,途中定有福地可居。”呂光不再反對,連夜啓程。走到涼州,聽說苻堅已被姚苌殺害,呂光叁軍戴孝,痛哭于城南。隨後便停在關外建國,年號太安,史稱後涼。
太安元年(公元3846)正月,姑藏(甘肅武威)大風,羅什說:“此風不祥,當有奸人叛亂。但極易平定。”不久彭晃、梁謙謀反,尋即破滅。龍飛二年(公元397年),張掖一帶的沮渠男成及其從弟蒙遜造反,呂光派庶子呂纂率兵五萬討伐。呂光以爲區區烏合之衆,再加上呂纂有威武名聲,平定是不成頭問題的。但羅什卻說:“看不到什麼有利的征兆。”說得呂光十分喪氣。等到呂纂大敗而歸,他就不能不歎服了。呂光的中書張資極富文采,很受賞識,忽然得病,呂光到處求醫問藥。有一外國僧人羅叉自稱能治,呂光大喜,對他賞賜甚多。羅什知道他在诳騙,便對張資說:“羅叉不能救你,他來只是白添麻煩。冥間運數雖隱晦莫測,也可以事迹驗試。”使用五色絲做成繩,燒成灰末,扔進水中,“灰若還原爲繩,病就不可治了。”果然灰又成繩,張資一見,心下絕望,不久便身亡。
呂光死了,兒子呂紹繼位。
幾天後,呂纂殺掉呂紹自立爲王,稱元鹹甯(公元 400年)。
鹹甯二年,有豬産仔,一身叁頭。又有龍從東廂井中升出,蟠臥殿前,第二天早晨就不見了。呂纂大喜,以爲祥瑞,便改殿名爲龍祥殿。不久又有龍出現在當陽九宮門。呂纂改其名爲龍興門。羅仲見他這般折騰,禀奏道:
“陛下切不可妄動。豬妖顯異,潛龍出遊,並非祥瑞:龍是陰類,出入有時,現在屢現?恐生災禍。依我看來,定有下人謀上之變亂。陛下應克製自己,修身養性,以謝蒼天。
呂纂正在興頭止,哪裏聽得進?他與羅什打賭,以殺人爲戲,說:
“若爲祥瑞,我殺一胡奴,若爲惡兆,你砍胡奴的頭。”羅什輸了,自無所謂,贏便要破殺戒。
“恐怕不能砍胡奴的頭,胡奴將砍人的頭。”羅什慢慢說道。他在點撥呂纂,但如此愚鈍的人,如何聽得出呢?他正在爲自己設的賭暗自得意。
不久,呂光的侄子呂超殺掉呂纂,立其兄呂隆爲主。呂超小字胡奴,呂纂至死不能醒悟。
一轉眼十五年過去了。羅什回想此段時光,心中甚是焦慮:呂氏父子並不弘揚佛法,他們看重的,只是他的陰陽之術,他在涼州只不過一算命先生而已。他只得隱藏自己的深奧見解,無所宣揚。他很遺憾苻堅死得太早,他只能耐心等待。
殺害苻堅的的姚苌在關中一帶建立後秦。因羅什聲名遠播,便虛心相邀。呂氏則考慮到他足智多謀,放羅什走無異授人以刀柄。入關的希望又成泡影。姚苌死,兒子姚興即位,又派人相邀。弘始叁年(公元401年)叁月,廣庭中生出連理樹,逍遙園裏蔥變爲茝,姚興以爲佳兆,說定有智人前來相助。五月,他派隴西公碩德西伐呂隆。隆軍大敗,上表請降,姚興才得以迎羅什入都。羅什終手如願以償,在長安他又恢複了高僧面目。姚興待之以國師之禮,兩人對談,終日不倦,他自己研討機微妙理,則是終年不辍。
羅什用力最殷者,還是譯經。
自漢明帝時佛法東傳,經過魏晉,譯幽的經論漸多,但支、竺等人所出,文辭、意義多有滯礙。羅什來長安,遇到推崇佛法、立志宣講的姚興,可謂萬幸,他被請入逍遙園中譯經。羅什對經典均已精熟,又懂漢語,譯起來十分便利。姚興又派了僧契、僧遷、法欽、道流、道恒、道標、僧叡、僧肇等八百余人,聽取羅什的解釋。先譯出《大品》,譯後羅什手持梵本,姚興手執舊譯,互相校對,新出文字,均圓融無礙,衆人佩服至極。姚興以爲,佛法玄奧精深,主張向善,確是出離苦海的渡口,駕馭世事的規範。所以也潛心研讀,著出《通叁世論》,探求因果之理。自王公以下,無不欽佩贊歎他這種作風。大將軍常山公顯、左軍將軍安城候蒿都笃信因緣業報之說,屢次請羅什在長安大寺講解。
羅什所譯經論,先後有《小品》、《金剛波若》、《十住》、《法華》、《維摩》、《思益》、《首楞嚴》、《持世》、《佛藏》、《菩薩藏》、《遺教》、《菩提無行》、《呵欲》、《自在王》、《因緣觀》、《小無量壽》、《新賢劫》、《禅經》、《禅法要》、《禅要解》、《彌勒成佛》、《彌勒下生》、《十論律》、《十誦戒本》、《菩薩戒本》、《釋論》、《成實》……等等,共叁百多卷,爲佛法的傳揚打下了堅實基礎。正當此時,四方義土,萬裏來投,羅什的名聲更加遠揚。、龍光釋道生,智慧非凡,入關來請羅什決斷言語之正誤;廬山的慧遠,學貫群經,棟梁之才,也向他請教。
羅什譯經既多,對譯事自然頗有體會。他常爲僧叡講解西方的修辭文體,指出與漢文異同之處,說:“天竺風俗,極重文章體製,文字韻律,以合于音樂爲佳。凡朝見國王,一定要有言辭贊頌其功德,晉見佛的儀禮,也以歌唱詠歎爲貴,佛經裏的偈頌,就是這類文體格式。但是將梵語譯爲漢文,文采就失掉了,雖能譯出大意,但風貌迵異,這就象嚼飯哺人,不但失了原味,還令人嘔穢。”這是見道之言,爲後世論者稱賞。羅什曾作偈頌給法和:“心中孕育明德,流芳遍及四處,鸾鳥鳴于孤桐,清音響徹九天。”共十偈,都是譬喻之辭。羅什嗜好大乘,有志于弘揚。他常對月長歎:“我若下筆作《阿毗昙》,就非迦旃延子能比了。可身處此地,識見高深的人太少,猶如被困孤城,還議論什呢?淒然慘容,只得作罷。他自己的著作,便剩下《實相論》二卷了。他的才能,貫注在傳譯之中,他常手持梵本,出口成章,落筆不用刪削,而文辭婉約,意義顯達。
羅什爲人神情開朗,傲岸出群,而性情笃厚仁義,心懷衆生,謙虛處事。姚興對他深加推崇。一日,姚興象參悟了什麼玄妙禅機一樣一拍頭歎道:“哎呀!這麼多年怎麼就沒想到!大師聰悟過人,舉世無匹,若一旦辭世,誰人能替代?怎能使法種無後?”于是挑來十名美妓,讓他接受。自此之後,羅什便不在僧房居住,而是另造房舍,姚興供給豐厚的財物。羅什也知道,他的行爲已屬犯戒,所以每次說法前,先講譬喻道:“臭泥中能生青蓮花,大家采蓮花即可,不要取青泥。”大約其中含有某種無可奈何的自嘲吧!也有傳說,他爲了清除在信徒中的壞影響。當衆表演,將一碗針吞下,以證明自己道行高深,雖近女色,也不妨事,無德行者,切不可效法,又仿佛在爲自己辯護。現代作家施蜇則在小說中寫他身上佛性與人性的沖突,以及他潛意識中的人性萌動,這就是見仁見智了。我們更相信他是被逼行事:月支北山羅漢的提醒已是讖語,在呂光手下被逼與王女成婚,他也曾苦苦哀求過。
教羅什戒律的卑摩羅叉來到關中。羅什一見故人,頓覺如同枯木逢春,心境明朗了許多,對羅叉極盡尊敬的禮節。但羅叉總是淡淡的:叁妻四妾,哪裏見過這種高僧?他暗含譏諷地說道:“你與漢地緣分很重,所以得此厚遇。受法弟子有幾個人呢?”羅什明白老師爲何不悅,但又不好委過于姚興,只得面帶慚色答道:“漢土境內,經律尚不完備。新出諸種經論,多是弟子所譯。如今有叁千人隨我學法,但弟子業障深重,故此不能得到老師看重。”羅叉也非等閑之輩,他細想其中定有緣故,也就不再爲難他。兩人重又談起別後情形,從清晨到黃昏,從黃昏到年夜,兩位高僧對床共語,直到太陽重新升起。
春去春來,許多日月過去了。大師已明顯地不再年輕,他花費的心血已太多。一天,他忽然覺得體有不適,便說出叁番神咒,讓外國弟子念誦救護——然而已經晚了。他召集衆僧,做了最後一次談話。
“你我因佛法相遇,然而未及盡心,便又要到後世相見,讓人悲傷得無話可說。我才智暗昧,卻謬充傳譯者,所出叁百余卷,只有《十論》未及刪改,與本義並無差別。但願我的譯作,能流傳後世,對弘法有益。現在我立誓:若所出經典無謬,焚身後舌不焦爛。
一席話說得衆人暗然傷神。
弘始十一年(公元409年) 八月二十日 ,大師圓寂于長安城中,一切與往常都沒有區別。逍遙園中點起了火,大師安臥于上。火焰貪婪而又熱烈地上下跳動,將大師的骨肉化成灰燼。
只有他那只完整如初的舌頭在向世人宣說:大師不愧爲大師。
《鸠摩羅什(傳法東土 關河大師)》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