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概括了無始以來造成今世苦難的原因;有愛,概述今世起惑造業的生命活動,從而造成來世痛苦的原因。總而言之,諸佛解脫當于衆生心行中求,則一切來自知性局限的六十二見,以及來自感性欲望的一切煩惱,都是衆生走上佛道的資糧。
《大般涅槃經》後分就提出“一闡提人也可成佛”的觀點。一闡提人,永斷善根,罪大惡極之人。如果將“一切衆生皆可成佛”的理論貫徹到底,那麼即使罪大惡極之人,乃至畜生、餓鬼、地獄衆生,都有成佛的可能性。衆生的心是真心與妄心的和合體,真心的本質是佛性,妄心就是無明、有愛、貪嗔癡、四顛倒等。學佛的目的就是克服妄心,將真心顯現出來。
維摩接著問:“何謂也?”文殊師利回答:
若見無爲入正位者,不能複發阿耨多羅叁藐叁菩提心。
譬如高原陸地,不生蓮華,卑濕淤泥,乃生此華;如是見無爲法入正位者,終不複能生于佛法,煩惱泥中,乃有衆生起佛法想耳。又如植種于空,終不得生,糞壤之地,乃能滋茂;如是入無爲正位者,不生佛法。
“正位”指涅槃,這句話批評小乘將所證涅槃以爲究竟正位,視爲完全的解脫,不會再發利他的大菩提心。大乘佛法不離開煩惱的世間,煩惱與我們生命如影隨形。然而,正因爲煩惱的本質爲空,所以才能方便攝化,轉煩惱而成菩提,轉速朽之身爲解脫的法身。
文殊以蓮花譬喻如來種,蓮花不能離開淤泥,佛法不能離開世間。這一段經文強調菩薩要在士農工商、七情六欲的世間來行佛法,而不是逃離這個世界。
起于我見如須彌山,猶能發于阿耨多羅叁藐叁菩提心,生佛法矣。是故當知!一切煩惱爲如來種。譬如不下巨海,不能得無價寶珠;如是不入煩惱大海,則不能得一切智寶。
空,往往被人誤解爲虛無主義,從而懷著逃離世間的冷漠心態。所以這段經文就強調,甯可起大如須彌山的“我見”,也不能起細如芥末的“空見”,否則會割斷大乘的菩提心。正如不入大海便不能得到無價寶珠一樣,如果菩薩不深入煩惱的世間,便不能得到無上的智慧與成就。
爲什麼煩惱會成爲菩提的資糧呢?《大智度論》以遇風而長的迦羅求羅蟲作譬喻,煩惱之風不斷吹動,智慧之蟲才能不斷成長。又以煩惱譬喻爲薪柴,薪柴越多,智慧之火就越旺盛。菩薩有四種能力:智慧、慈悲、願力、能力。有能力才能夠將慈悲、智慧與願力轉變爲現實。
聽了維摩與文殊間精彩對話後,在座的大迦葉大爲歎服:“文殊師利,快說此語,誠如所言:塵勞之俦,爲如來種。”塵勞,即煩惱,一切煩惱是成就衆生如來道業的種子。
四、不二法門
——讀〈入不二法門品〉
“不二法門”是貫穿本經的方法論,要做到通權達變,圓融無礙,是行菩薩道的最高智慧。〈觀衆生品〉中提到,只有通達非道才能成就無上佛道,如何才能在非道與佛道這兩極中掌握成功的方法呢?維摩向文殊等八千菩薩提問,如何才是入不二法門。
首先是法自在等叁十一位菩薩,分享了他們對此問題的高見。比如說生與滅不二,生命有生老病死,世界有成住壞空,歸結爲生住異滅,簡稱生滅。入不二法門就是泯除生與滅之間的二元對立,既不偏于生的一邊,也不偏于滅的一邊,以顯現不二的絕對境界。這些菩薩們各自從生與滅、我與我所、受與不受、垢與淨、動與念、一相與無相、聲聞心與菩薩心、善與不善、罪與福、有漏與無漏、有爲與無爲、世間與出世間、生死與涅槃、盡與不盡、我與無我、明與無明、有所得與無所得、暗與明平等、涅槃與世間、正道與邪道、真實與不真實等矛盾對立的範疇,從叁十多個特殊的角度,對什麼是入不二法門展開了論述。
最後,文殊菩薩高屋建瓴地做了普遍性的總結:
如我意者:于一切法,無言無說,無示無識,離諸問答,是爲入不二法門。
僧肇在《注維摩經序》中,稱此經爲“不思議經”、“不思議解脫”。不思議,意味著超越了我們日常語言和思維的局限性。最高的佛法是圓滿的整體,而我們日常的語言與思維是分別的、片面的。不思議法門即以“不二”消解分別性,有本與迹兩個方面:“本”指佛法的終極真理,“迹”指世界的種種表象與迹象。本與迹的關系是“非本無以垂迹,非迹無以顯本”,終極真理體現在世界萬象中,如果沒有迹,終極真理也無從體現出來。
不二法門超越了語言與思維,也超出了各種示現與標識。故當文殊再問維摩如何是菩薩入不二法門時,維摩默然無言。維摩的默然,正是用實際行動認可文殊的總結。文殊這才恍然大悟:“善哉!善哉!乃至無有文字語言,是真入不二法門。”
這就是著名的“維摩一默”。我曾在十幾年前用“默雷”這個筆名發表文章,取的就是這個典故。文殊強調實相無可言說,但在此所用的是以泯除分別的“非分別說”,仍然是說。而維摩一默,則超越一切相對,是泯除語言文字,超越言诠經教,直接呈現那“不二”的境界。
當然,“維摩一默”建立在前面各位菩薩“說”的基礎上。如果沒有前面叁十一位菩薩從各個特殊角度敘述不二法門,就襯托不出文殊高屋建瓴的概括;而沒有文殊的語言概括,也體現不出維摩一默的至高境界。這是一個層層遞進的過程,對“說”與“默”,也要作“不二”觀。
五、討論
這次演講題目定爲“諸佛解脫當于衆生心行中求”,涉及佛菩薩與衆生之間的雙向交流:衆生有提升自己法身慧命的向上追求,佛菩薩也有度化廣大衆生的願望。佛菩薩是由人通過轉凡成聖的修行而成就的,大乘佛教最基本的觀點就是一切衆生皆有佛性,成佛的目標從當下思想行爲的轉換開始,使我們從凡夫的現狀提升至佛菩薩的境界。
在座各位在生命成長和事業發展中,想必也有無窮的煩惱,社會又有很多惡形惡狀。我們要像文殊與維摩那樣出汙泥而不染,能行于非道而通達佛道,在滾滾紅塵的汙泥中,綻開高潔的蓮花。
問:白居易問如何是佛法大意,鳥窠禅師以“諸惡莫作,衆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作答。爲什麼這個叁歲孩童都知道的真理,到了八十老翁仍然行不得呢?
真理是簡單的,真理難以彰顯,是人心的複雜所致。看〈佛道品〉描述衆生有如此多陰暗的心行,就可知自淨其意是多麼艱難的過程。要通達佛道,關鍵是在非道中提升自己的實踐,從自己做起,從現在做起,從點滴做起。這是生生死死的學習和實踐過程,不可能畢其功于一役。
問:佛菩薩擁有大智慧,可度化衆生的速度太慢了,可否加快進程,比如把未來報變成現世報,就像小孩子做錯事,父母馬上責備他,就能很快改錯。
在座的伊雯說得好:佛不是創造者,更不是主宰者,佛只是覺悟者,他把緣起性空與業力因果的真理告訴了我們。至于爲什麼很多好人一生中得不到好報,壞人也不見惡報呢?因果報應涉及時間上叁時的遲速,以及個體與群體的相互關系,就像一味中藥,有的起效快,有的起效慢。
以往對于因果報應的解說,往往停留在用鬼神之說勸人行善,這只能算是世界悉檀,“黃葉止兒啼”。由于受這種解說的影響,很多人也把佛菩薩看作是主宰者。其實,佛與菩薩都是覺悟者,他們的偉大不僅限于超自然能力,而是他們昭示給我們的智慧。
問:佛不能銷定業,那麼信佛是爲了什麼?如果有因果,必須承擔業報的話,學佛是爲了什麼?
因果報應必須與“緣起性空”一起思考,否則就會淪爲鬼神之說。而緣起性空若脫離了業力因果,就變成純粹的清談。業報原理,是衆生必須爲自己的行爲承擔責任,除了個體的別業,還有群體形成的共業,因果報應不是簡單的線性關系。所謂“佛不能銷定業”,首先指衆生的共業不是短期內可以消除,其次是說佛不是主宰者,不可能代衆生消除業報。
但佛教不是宿命論,佛陀爲衆生指出了改變命運的道路。當我們明白緣起性空的道理,就消除了冥冥中有主宰的定見。那麼業報輪回由誰來執行呢?依然是衆生共業形成的合力,體現出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公平性。這裏所講衆生的力量,也包括了服膺佛法的護法神。就人類社會來講,這合力表現爲法律、道德及公衆的輿論。總而言之,只有當越來越多的衆生走上智慧之路,社會才能越來越祥和,懲惡揚善的業報審判才能越來越明顯。
問:作爲一個門外人,我看到很多人信佛其實停留在迷信狀態,燒高香等行爲一點也不低碳環保。我也看不出佛教對改造這個社會有什麼作用,爲什麼不訴諸現實的社會力量呢?
剛才陶冶說得對,要區分佛法、佛學與佛教。迷信化的佛教認爲世界有主宰,所以才有祈禱、崇拜等等,菩薩豈會接受賄賂式的供養呢?
低俗化這個問題暴露了佛教在一般知識分子眼中的形象,你的懷疑一點都沒錯。不過“有佛法就會有辦法”,我們今天在普壽寺看到的就是中國佛教的希望,恰如《維摩經》所說的,是淤泥中的蓮花。普壽寺處處體現著低碳環保的理念,透光的穹頂使室內采光非常好,白天完全不需要開燈。
佛教是以改變人心而改變世道的。要讓有力量者更有智慧,有智慧者更有力量。這就需要有更多的社會精英掌握佛教的立場、觀點和方法,宣揚真正如理的佛法,從而形成改變世界的物質力量。我們之所以選讀《維摩經》,就是說明佛法不僅僅存在于圍牆內的寺廟,佛法遍布于士農工商的社會生活中。所以,佛教必須跳出圍牆,走向社會,走向民衆,這才是佛教的未來。
(2010年7月7-8日講于五臺山,王俊琪整理)
《諸佛解脫當于衆生心行中求——以《維摩經》中維摩與文殊的對話爲中心》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