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法非宗教非哲學而爲今時所必需
今日承貴會要請,來此與諸位講演佛法,此是鄙人最願意事。但是鄙人沒有學問,今日只將我對于佛法一點意思說出,與大家共同研究而已。
今日講演題目是:《佛法非宗教非哲學而爲今時所必需》,內中意義向後再說,先將佛法名詞解釋一過。
何謂佛?何謂法?何謂佛法?按佛家有所謂叁寶者:一佛寶,二法寶,叁僧寶。佛寶指人,法寶指事,僧者衆多弟子義。寶者,有用有益之義,言此叁者能利益有情,故稱爲寶。已得無上正等菩提的人,是稱爲佛。法則範圍最廣,凡一切真假事理,有爲、無爲,都包在內。但包含既如此其廣,豈不有散亂無章之弊耶?不然。此法是指瑜伽所得的。瑜伽者,相應義,以其于事于理,如如相應,不增不減恰到好處,故稱爲法。此法爲正覺者之所證,此法爲求覺者之所依,所以稱爲佛法。
宗教、哲學二字,原系西洋名詞,譯過中國來,勉強比附在佛法上面。但彼二者、意義既各殊,範圍又極隘,如何能包含得此最廣大的佛法?正名定辭,所以宗教、哲學二名都用不著,佛法就是佛法,佛法就稱佛法。
次、言義。雲何說佛法非宗教耶?
答:世界所有宗教,其內容必具四個條件,而佛法都與之相反,故說佛法非宗教。何者爲四?第一、凡宗教皆崇仰一神或多數神,及其開創彼教之教主,此之神與教主,號爲神聖不可侵犯,而有無上威權,能主宰賞罰一切人物,人但當依賴他。而佛法則否。昔者佛入涅槃時,以四依教弟子。所謂四依者:一者、依法不依人;二者、依義不依語;叁者、依了義經不依不了義經;四者、依智不依識。所謂依法不依人者,即是但當依持正法,苟于法不合,則雖是佛,亦在所不從。禅宗祖師,于天上地下唯我獨尊語,而雲:我若見時,一棒打死與狗子吃。心佛衆生,叁無差別,即心即佛,非心非佛。前之諸佛但爲吾之導師善友,絕無所謂權威賞罰之可言。是故,在宗教則不免屈抑人之個性,增長人之惰性,而在佛法中絕無有此。至于神我梵天種種謬談,則更早已破斥之,爲人所共悉,此即不贅。
第二、凡一種宗教,必有其所守之聖經,此之聖經,但當信從,不許討論,一以自固其教義,一以把持人之信心。而在佛法則又異此。曾言依義不依語、依了義經不依不了義經,即是其證。今且先解此二句名詞。實有其事曰義,但有言說曰語,無義之語是爲虛語,故不依之。了有二解:一、明了爲了;二、了盡爲了。不了義經者,權語略語;了義經者,實語盡語。不必凡是佛說皆可執爲究竟語,是故盲從者非之,善簡擇而從其勝者,佛所贊歎也。其容人思想之自由者如此。但于此有人問曰:佛法既不同于宗教,雲何複有聖言量?答:所謂聖言量者,非如綸音诏旨更不容人討論,蓋是已經證論,衆所公認共許之語耳。譬如幾何中之定義公理,直角必爲九十度,過之爲鈍角,不及爲銳角,兩邊等,兩角必等之類,事具如此,更又何必討論耶!此而不信,則數理沒從證明。又,聖言量者,即因明中之因喻。因明定法,是用其先已成立共許之因喻,比而成其未成將立之宗。此而不信,則因明之學亦無從講起。要之,因明者,固純以科學證實之方法以立理破邪,其精實遠非今之論理學所及,固不必懼其迷信也。
叁者、凡一宗教家,必有其必守之信條與必守之戒約,信條戒約即其立教之根本,此而若犯,其教乃不成。其在佛法則又異此。佛法者,有其究竟唯一之目的,而他皆此之方便。所謂究竟目的者,大菩提是。何謂菩提?度諸衆生,共登正覺是也;正覺者,智慧也;智慧者,人人固有。但由二障,隱而不顯,一煩惱障,二所知障,此二障者,皆不寂淨,皆是擾攘昏蒙之相。故欲求智慧者,必先定其心,猶水澄清乃能照物耳。而欲水之定,必先止其鼓蕩此水者。故欲心之定,心先有于戒。戒者,禁其外擾,防其內奸,以期此心之不亂耳。然則,定以慧爲目的,戒以定爲目的;定者慧之方便,戒又方便之方便耳。是故,持戒者菩提心爲根本,而大乘菩薩利物濟生,則雖十重律儀,權行不犯,退菩提心則犯。此其規模廣闊,心量宏遠,固不同拘拘于繩墨尺寸之中以自苦爲極者也。夫大乘固然,即在小乘,而亦有不出家、不剃發、不披袈裟而成阿羅漢者(見《俱舍論》)。佛法之根本有在,方便門多,率可知矣。
四者、凡宗教家類必有其宗教式之信仰。宗教式之信仰爲何?純粹感情的服從,而不容一毫理性之批評者是也。佛法異此。無上聖智要由自證得來,是故依自力而不純仗他力。依人說話,叁世佛冤,盲從迷信,是乃不可度者。《瑜伽師地論》:“四力發心:自力、因力難退,他力、方便力易退”,是也。然或謂曰:汝言佛法既不重信仰,何乃修持次第資糧位中,首列十信;五十一心所十一善中,亦首列信數?答之曰:信有二種,一者愚人之盲從,一者智人之樂欲。前者是所鄙棄,後者是所尊崇。信有無上菩提,信有已得菩提之人,信自己與他人皆能得此菩提,此信圓滿金剛不動,由斯因緣始入十信。此而不信,永劫沈淪。又,諸善心所信爲其首者,由信起欲,由欲精進,故能被甲加行,永無退轉。是乃丈夫勇往奮進之精神,吾人登峰造極之初基,與夫委己以依人者異也。
如上所言,一者崇卑而不平,一者平等無二致;一者思想極其锢陋,一者理性極其自由;一者拘苦而昧原,一者宏闊而真證;一者屈己以從人,一者勇往以從己。二者之辨,皎若白黑,而烏可以區區之宗教與佛法相提並論哉!
所謂佛法非哲學者,按哲學之內容,大約有叁,而佛法一一與之相反,故佛法非哲學。何者爲叁?
第一、哲學家唯一之要求在求真理,所謂真理者,執定必有一個甚麼東西爲一切事物之究竟本質,及一切事物之所從來者是也。原來,哲學家心思比尋常聰明,要求比尋常刻切。尋常的人見了某物某事便執定以爲某物某事,一例糊塗下去。譬如宗教家人說有上帝,這些庸人便承認以爲有上帝,牧師教人崇拜耶稣,這些人便崇拜耶稣,一味盲從,更不思索,千百年來只是糊塗下去。自有哲學家以來,便不其然。你說有上帝,他便要問問上帝是個甚麼東西,眼可以看得見麼?耳可以聽得到麼?如謂世界人類都是上帝造的,上帝又是誰造的?上帝如果不待誰個造他,世界又何必要上帝造他?所以自從有了哲學,一切人便不肯一味糊塗了。哲學家在破除迷信一方面,本來是很對的,是可崇拜的。但是,他一方面能夠破除迷信,他果真能不迷信麼?他能破人謬執,他果能不謬執麼?他天天求真理,他果能求得到真理麼?翻開一部西洋哲學史,中間大名鼎鼎的哲學家,如像破除有人格的上帝過後,便迷信一個無人格的上帝;破除獨神論過後,便迷執一種泛神論。不信唯物的便主張唯心,不信唯心的便主張唯事。笛加爾善于懷疑,于是便破壞世界一切事實,都以爲非真理,但隨即迷信一個我,以爲我既能懷疑一切非真,我便是真。到了現在的羅素,便說他那個我能懷疑,我固是真還靠不住。羅素既能破一切唯物唯心非真理,然而隨又執定一切現象是真。仔細想來,他那種現象是真,與笛加爾的我是真,有何分別呢?總而言之,西方一切哲學家對于世間一切事物,你猜過去我猜過來,紛纭擾攘,相非相謗,皆是執定實有一理。甲以爲理在此,乙以爲理在彼,別人誠都可破,自己卻不能有個不可破的學說服人。破一立一,不過增加人許多不正確的見解而已。
問者曰:如你說世間既無真理,到底還有甚麼?如謂一切都無,則彼虛無主義無世界、無人類,豈非是唯一獨尊的學說嗎?答曰:虛無主義,克實亦只是一種妄見,如說真理者一樣,但名辭不同耳。並且當知,此種見解爲害更大。彼輩計一切都無,趨向斷滅,主張破壞與自殺,使人橫生邪見,思慮顛倒,行爲悖亂,危于世界,蓋難盡言。諸君又當知,此種異說非但在現在的時候方有,從前印度亦複如是,所謂斷滅外道,所謂惡取空者皆是也。今複質問彼曰:如謂一切皆假,此假又何所從來?如謂一切都無,雲何複有斷滅?且既一切無矣,何以你又起如是見,立如是論?又何以要懷疑?又何以要破壞?此種自語相違,自行矛盾,是爲誕妄之極。但其立說膚淺,也可不必多辨了。
問者曰:你謂哲學家之真理無有,又說真理不可求,而又不許人計空計滅,然則你們到底說甚麼、作甚麼呢?答曰:佛法但是破執,一無所執便是佛也。故佛之說法,不說真理而說真如。真如者,如其法之量不增不減,不作擬議揣摩之謂。法如是,說亦如是,體則如其體,用則如其用,決不以一真理範圍一切事物,亦不以衆多事物奔赴于一真理。所謂在凡不滅,在聖不增,當體即是,但須證得,凡物皆然,瞬息不離者也。夫當體即是,何待外求。如彼所計之真理本來無有,但屬虛妄,則又何可求耶?有則不必求,無則不可求,故雲不求真理也。問曰:如你所說,既雲真如即吾本體,不待外求,雲何又爲吾人所不知?且既當體即真,物物不二矣,雲何又有此虛妄耶?答曰:茲先設一喻:諸君夜靜叁更時,寢于床榻,忽生一夢,倏見山河草木宮室樓臺,更有人物或親或怨,汝時感情激發,喜怒愛惡,或泣或歌,或欣或懼,及至醒時,了無一物。當汝夢中見山河人物時,汝能知其假否?當汝夢中喜怒悲懼時,汝能知汝妄否?然雖假雖妄而實不離心,如離汝心,汝又安能有夢?然又不可謂汝夢即是真實。如謂汝夢即真,醒時何以又知其顛倒不實?諸法真如亦複如是。未至真覺,終在夢中;既在夢中,虛妄顛倒,昏蔽纏心,雲何得識真如本性!然雖不識真如本性,而此世間種種山河大地人禽動植,一切喜怒哀懼,一切心行語言,要皆不離真如本性。此雖不離真如本性,而又非即真實,及成佛果,大覺菩提,始知當時顛倒有如昨夢。然雖大覺,契證真如,此覺此如亦非從外而得,非從無忽有,仍亦即汝當日自體。是故,既不可以不識而撥無,又不可以執假以爲…
《悲憤而後有學--歐陽竟無文集 第一編《佛學通論》佛法非宗教非哲學而爲今時所必需》全文未完,請進入下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