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實也。真如自性,如是如是。
問曰:真如既如所言,吾人又如何證得耶?答曰:此間有一句格言,聞者應深信受,即所謂不用求真,但須息妄是也。夫本體既恒不失,自可不必徒勞,獨妄爲真障,是以當前不識,彼障既除,真體自現。譬之人處夢中,亦能思慮察覺,然任汝若何推尋,終始總是夢中技倆;任汝推尋有獲,所得仍惟是夢。及一旦醒時,而昔之虛妄,不求知自有知;今之真實,不求覺而自覺。故吾人真欲了知真實,惟當息此虛妄,跳出此虛妄之範圍耳。
雖然,所謂息妄者,非一朝一夕所能成功。吾人曆劫以來,種種顛倒煩惱種子,蒂固根深,豈能一期拔盡?園師藝園尚須時節,農人播谷且曆春秋,況欲跳此生死範圍,證得菩提碩果,而可不曆劫修持?但求速效,烏能濟也!故必境、行、果叁,明了無蔽,由聞而思,由思而修,叁大僧祗,始登究竟。若不明此,徒以少數功德,片刻時光,見彼無成,退然思返,且謂無效,墮人信心,此乃愚癡謬妄,可悲可痛者也。
複次,所謂息妄,亦非如伐木拔草,斬斫芟夷。應知依他起性,有相是空,空自不必除,有則不可除。但權衡審度,應識其機,用舍黜陟,唯辨其性,善者既伸,惡自無由,如秤兩頭,低昂時等。此中妙用,未可悉言,真發心人,應自探討。
然又當知,夫妄亦何過,妄本無過,過生于執。譬如吾人開目則妄見山河人物珠玉珍奇,此乃自識相分,妄而非實,不離自體。然眼識變現,任運起滅,都無執著,不生好惡,則雖此幻妄,抑又何害?唯彼俱時意識,尋思執著,認爲實有,而曰:此實山河也,此實人物也,此實珠玉珍奇也。又從而推究之曰:此實有山河種種者,必有其從來之真理也。持之而有故,言之而成理,執之而益深,遂爲天下之害根。所謂生于其心,害于其政,發于其政,害于其事者是也。蓋由執生愛,由愛生取,與愛相違,複生于嗔。由此,好惡逞情,爭訟斯起,相殺相淫,相盜相欺,惡業輪回,終古不已。夫果何過,過生于執耳。苟能不執,物物聽他本來,起滅任其幻化,都無好惡,取舍不生,身語意業,悉歸烏有,雲何異熟招感,而起生死輪回?迷苦永消,登彼大覺。是故,執破爲佛,破執爲法,非別有佛,非別有法。
二者、哲學之所探討即知識問題,所謂知識之起源,知識之效力,知識本質,認識論中種種主張,皆不出計度分別。佛法不然,前四依中說依智不依識。所謂識者,即吾人虛妄分別是也。所謂智者,智有二種:一者根本智,二者後得智。根本智者,親緣真如,和合一味,平等平等,都無分別是也。後得智者,證真如已,複變依他與識相應,而緣俗谛以度群生是也。此後得智既緣一切,是故真妄虛實、五法叁自性、八識二無我、世間出世間,盡無不知,盡無不了。由斯建立法相學,由斯建立唯識學,由斯建立一切方便學。彼所謂認識論者,從彼之意俱可了達。如是設問知識之來源何如乎,則可答曰:有阿賴耶識含藏一切名言種子(具受熏持種之性,而非是種,但是持種)無始傳來,種(種子)現(現行)熏習;八、七、六、五,展轉變現,能了能別,所謂知識由斯而起。彼不達此阿賴耶者,或謂知識出于先天,而先天爲是甚麼?不了其體,何以示人?又或謂出于經驗者,經驗何以存而不失?又複何以無端發此經驗?此疑不解,何以取信。其爲批評論者,則又不過調停兩是,舍百步之走,而取五十步之走而已。然彼二既是徒虛,更何長短可說?今既了達賴耶,一者、識有自種,爲生識因緣,故不同于經驗論但執法塵。二者、諸識現行複熏成種,複由此種能生後識,故不同于先天論但執一常。種生于現,現生于種,八識因依,執持含藏,理實事真,不複同彼調停兩可論但有言說。吾敢斷言之曰:若必談知識之本源,惟有佛法爲能知也。
所謂知識之效力如何耶?在彼未達唯識者,則或以爲吾人知識無所不了,是謂獨斷論;其或以吾人之知識了無足恃、一無所能者,是爲懷疑論;其或以爲吾人之知識實有範圍,越此範圍則在所不悉,是謂積極論。今唯識家言,俱異于彼。一者、衆生之識,各局其量,詳彼哲學家知識之範圍體性,不出唯識家所謂之率爾尋求決定之六識也。六識局于法塵,八識、七識之緣得著者,六識尚緣不著,況乎與淨識相應之四智之緣得著者,而謂六識能緣得著耶?恒河沙數世界外一滴之雨鹹知頭數,而謂六識能知耶?故不同于獨斷論。二者、凡屬有情,皆具八識五十一心所,此心、心所,由見、相、自證、證自證四分成就。見緣相分,自證緣見,內二互緣,皆親所緣,皆現量得。雖或見分緣相有比有非,而自證緣彼亦屬現量,自證爲見果,證自證爲自證果,自證複爲證自證果,而皆現量(柏格森直覺非現量,但是率爾尋求之獨頭意識)。是故無無窮過。是以,無染無淨,無比無非,一入自證,悉成真實。七識執我雖爲非量,然若疏緣我影,任緣第八,而不執八爲我以我爲八,亦複無過(六識遍計同此)。過生于執,非生于緣,是故一切真實一切決定。以是理故,不同于懷疑論。彼積極論者,但爲調停兩可,而此于彼一切俱非,是故不同于彼積極論。
所謂識之本質爲何耶?彼未了達唯識者,或謂知識本質唯吾觀念,或謂知識本質存于實在之物體,或謂非心非物但現象耳。了達唯識義者,始知凡識四分合成:一者、見,謂能識。二者、相,謂所識。叁者、自證,此見、相二分皆依自證而起,此自證分是稱自體,此體若無,便無相、見,亦無量果。四者、證自證,此證自證分複爲自證分之量果,而複以彼以爲量果,俱如前說。如謂無相則無所緣,既無所緣即不成識,非于龜毛而生識故,是故不同于觀念論。如謂無見則無能緣,亦不成識,非彼虛空亦能了故,是故不同于實在論。如無自證即無相、見,相、見俱無即不成識,非無蝸頭起二角故,假依實有,現象依自體有,是故不同于彼現象論。從上說來,所謂知識問題,在彼則謬妄重重,乖舛莫定,在此則如實正智,金剛不搖。如何佛法同彼哲學?今之哲學非特不知知識之來源、效力、本質而已,即曰彼知,亦只是知散亂意識之一部分耳,識量之廣大,彼俱不知也。
問:人有此知識,止知有此知識可耳,更求識量之廣大,有何必要耶?答:即此知識,不能孤起,相系相成,不能獨立,故有求識量廣大之必要。知識之本體名自性,自性之起必有所依,此依名根。自性依根而起矣,起必有所及,此及名塵。一識之起必有其伴,此伴名心所。自性、所依、所及、所伴四者合,而識起之事得矣。然此識起亦非徒然而起,起必有所爲,此所爲名作業。必有此五事,而後知識之事始畢。此事雖畢,經數十年後複能記憶之,則必有攝藏此事者爲之攝藏,此攝藏名八識。知識自性名六識,與知識同起之眼耳鼻舌身識名五識。五識有依根,六識亦有依根,名七識。此其識量之廣如是,而俱與知識有密切關系,知識不能離是而獨立也。是故獨隘一知識而求知識之來源、效力、本質,決不能得其真相也。是故,哲學者無結果之學也。(上來說理稍近專門,如欲求精詳,當研唯識。)
叁者、哲學家之所探討爲對于宇宙之說明,在昔則有唯心、唯物,一元、二元論,後複有原子、電子論;在今科學進步相對論出,始知宇宙非實物,不但昔者玄學家之唯心論、一元論無存在之理由,即物質實在論亦複難以成立。今之科學之所要求者唯方程式耳,世界之所實有者惟一項一項的事情,非一件一件的物質也。羅素之徒承風而起,由是分析物、分析心,物析而心,心析而物,但有現象不見本體。夫既無本體,現象複何由而生?且既執現象實有,亦是離識有境。此種論說,以較西方舊日,誠見高明,以彼西方學說舊無根柢,而科學勃興于二叁百年間能有此成功,亦良足欽佩。然佛法之言,猶異夫此。茲以唯識之義略爲解釋于後。唯識家但說唯識,不言宇宙。心即識也,色亦識也。譬如于眼,能見于色是爲眼識,此色非離眼識實有,以離識不起故。相分不離自證,亦猶見分不離自證,是故色非實有,但有眼識。聲香味觸法,亦複如是。一切色法,但爲識之相分。山河大地亦有本質,而此本質即爲八識相分。故曰叁界唯心、萬法唯識。故宇宙離識非是實有。
複次,又當知此識亦即是妄,都無自性。何者?仗因托緣,方得起故。譬如眼識生時,非自然生,待因緣合,其數爲九:一者根,二者境,叁者作意,四者空,五者明,六者分別依六識,七者染淨依七識,八者根本依八識,九者識自種子。如是,耳識生時因緣必八,鼻舌身識因緣需七,六識需五,七識需五,八識需四。既有所仗托和合而起,故非實有,但如幻耳。既無主宰,亦非自然,是爲依他起性。
複次,又應當知此因緣,有亦不常。何者?以其頓生頓滅,刹那不停故。蓋識之生,衆緣既合,種起現行,現行起時,複熏成種,才生即滅,現謝滅已,種複生現,現又熏種,種又生現。如是刹那刹那,相續前後,于現生時,山河大地曆曆在目,生已即滅,又複寂然。是故,吾人一日半日中,已不知曆盡許多新天地矣。或曰:既雲頓生頓滅,何以吾人目視山河但見其生未見其滅?但見其有不見其無?曰:此無可疑,譬如電影,以彼電力迅速,遂乃見彼影像確然,前後始終宛如爲一,而不知彼數分種之間,頓滅頓生,舊去新來,已易百千底片矣。宇宙幻妄,頓滅頓生,亦複如是。複次,此雖幻有,而即是識。識雖起滅無恒,而種子功能永無消滅。但有隱顯之殊,絕無生滅之事,既無有始,亦無有終。是故,不同彼現象論者謂無心有事,從無忽有;又不同彼斷滅論者,有已忽滅。雖則頓起頓滅,而實不生不滅。
複次,當知一人八識,各有相、見,是故山河大地有情各變,而非多情共一山河大地。以俗語表之,即人各一宇宙是也。雖同居共處,而亘始亘終彼此不能相離。彼不能越出彼之宇宙,而攙雜此之宇宙;此亦不能越出此之宇宙,攙雜彼之宇宙。是故,對語一室,而天地各殊;同寢一榻,而枕衾各異。此中妙理,更複難言。或曰:既雲彼此之天地各殊,何以複能共處一室而不相礙?又,有情所變既異,雲何複能共證一物耶?答:此亦設一喻,譬如燈光,于一室中然彼多燈,一一燈光都非相礙,一一燈光都能照室。有情變相亦複如是,業力既同,處所無異,所變相似,不相障礙,如衆燈明,各遍似一,光光相網,胡爲相礙!業力既同,處所既一,故所緣雖別,亦互證而知。雖互證知,而實各證所知,非共證一知也。何者?以業力異者,雖同一處所證別故。如無病人與有病者共嘗一味,甘苦各別,由此故知境非實有,唯有心耳。
複次,既知心外無境,大地山河與吾爲一,由此當悟吾人之身非複局于七尺之軀,吾人之心量廣闊,如同法界,遍于虛空。自從虛妄分列,遍計固執,遂乃把握七尺臭皮以爲自我,自此之外別爲他物。愛憎劫奪,橫起狂興,曆劫沈淪,永無超拔,棄舍瀛渤,認取浮漚。是故,佛告文殊:善男子,一切衆生,從無始來,種種顛倒,猶如迷人,四方易處,妄認四大爲自身,六塵緣影爲自心相。譬彼病目,見空中華,及第二月。善男子,空實無華,病者妄執,吾等衆生,無始時來,長處夢中,沈疴莫治,今當發無上菩提之心,息此一切虛妄,複吾本性,識取自身,是爲丈夫唯一大事。
總而言之,彼諸哲學家者所見所知,于地不過此世界,于時不過數十年間,不求多聞,故隘其量,故扃其慧。若夫佛法,則異乎此。彼諸佛菩薩,自發起無上菩提心、廣大心、無邊心以來,其時則以一阿僧祗劫明決此事,二劫見之,叁劫修滿而證之,然後隨身現化,普度有情,以彼真知,覺諸後起。其說爲叁世諸佛所共證而莫或異,其地則自一世界至無量無邊世界而不可離。舍此不信,徒自暴絕,以螢火之光當日月之明,高下之辨不待言矣。
問者曰:如汝所雲,類爲常情所難了,亦爲世理所未經。汝斥宗教爲迷信,汝言得亦非迷信耶?曰:佛法之與宗教,其異既如上言,此即不辨。至佛法,亦有難信難解者,雖然,稍安無躁。世間難信難解之事理亦衆也,然勿謂其難信而遽斥其迷焉。譬如,物質實在,此亦常人之恒情也,然在羅素等,則謂無有物質,只有事情,吾人遽可以常理而斥彼迷信乎?又如萬有引力之定律,二百年來人所不敢否認者也,自安斯坦相對律出,而彼萬有引力之定律乃失其尊嚴,吾人遽可以舊日之見,而斥安斯坦之迷信耶?抑又如任何叁角形,叁角之和必等于二直角,此亦自希臘以來人所公認之定理也,然近日新幾何出,複雲叁角之和有大于二直角者,亦有小于二直角者,吾人又安可以常情而斥其爲迷信耶?以一指翻動太平洋全體,人必曰此妄人也,此妄語也,然事有誠然,如將入此一指于太平洋中,其近指之水必排動其鄰近之容積而後能納之,此鄰近又必排其鄰近,則雖謂太平洋全體翻動亦可也。牽一發而全身動,故必知叁阿僧祗劫,然後知此一刹那也;故必知無量無邊世界,而後知此一世界也。是故,人智原有高下之不齊,而斷不可用常情以度高明之所知。彼科學家哲學家與吾人同處夢中者耳,智慮不齊尚不可以常情測,佛與衆生一覺一夢,則又烏可以夢中人之知解,而妄測大覺者之真證耶!如真欲斥佛法之迷妄者,亦非不可,但必先讀其書,先達其旨,而後始可從事。苟于彼之書尚未曾讀,或尚未能讀,而動以逸出常情相非難,且將見笑于科學家矣,于佛法奚損毫發耶!(以上言佛法與宗教哲學之異既盡)
(恩洋按,上來所談,妙味重重,俱達問題深處。洋六月自北大來谒吾師,朝夕侍側,渥聞勝義,玄音一演,蒙妄頓消。始知昔日所治哲學種種迷執,有同說夢,安身立命,別有在也。晨鍾木铎,更焉求之。由是踴躍,愛莫忍去。今以記錄之便,備以平日所聞,具列如上,以饷好學。嗟乎!同志盡其歸哉!)
此篇系歐陽竟無先生在南京高等師範學校哲學研究會講演。由其弟子王君恩洋筆記。當時講題,系《佛法非宗教非哲學而爲今時所必需》。因限于時間,未畢其半。《佛法爲今時所必需》一段,系王君恩洋續成。附錄篇後。頃承歐陽先生郵寄來粵,特由同人印成單行本流布。(又,此篇曾付刊南京高師《文哲月刊》,後《民铎雜志》李石岑先生函索此稿,擬刊諸《民铎》叁卷叁號。)刊者志。
《悲憤而後有學--歐陽竟無文集 第一編《佛學通論》佛法非宗教非哲學而爲今時所必需》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