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覺與出離
呂澄
——佛學基本問題之一——
我們在這裏提出了“正覺與出離”的一個題目來,是要分析、說明佛家對于人生趨向有怎樣的看法和主張。概括地講:在全人類的社會問題未得徹底解決之前,人生的需求會時常跟環境不合式而發生種種痛苦。一般人不能深刻地了解它的原因,只在表面求解決,結果是陷溺日深,痛苦亦絡繹不絕;其間即使偶然好轉,也不會長久。這樣下去,只是隨波逐流,一聽環境的安排。一個人如此,大多數人也如此;一時如此,乃至整個時代也如此。這種始終回旋、起伏、不得著落的人生,佛家謂之“流轉”。(佛家對于流轉的解釋,有時比較寬泛。這裏只就人的本位而言。)要是人們真正找到了人生欠缺的原因,從根本上予以解決,這在形式上看來,對流轉的生活是取相反的趨勢,並還有破壞它、變革它的意義,所以謂之“還滅”。由此,佛家區別人生趨向爲兩途:一是流轉的,不合理的,不應當的;一是還滅的,合理的,應當的。所有人生行事,都可用這種標准來分爲兩個系列。它的名目有種種:流轉一系或名有漏,或名有垢等等;還滅一系或名無漏,或名無垢等等。從有漏等說,是染汙的,不善的,系屬于世間的(“世間”一詞在這裏用來,是取它“應可破壞”的意義的);從和它相對的無漏等說,是清淨的,純善的,出離世間的(一)。佛家對于人生趨向的看法,著重無漏,所以歸結于出世。但它所出離的並不是整個的現實世界,而只是屬于世間即所應破壞、變革的一切染汙、不善成分。人生要走向這個趨向,有待于一種自覺,即所謂“發心”,明白了這趨向的合理、當爲,有了覺悟之後,一切行爲才可以歸向這一目的,成就這一目的。這就始終在覺悟的狀態中,最後到達最完善的地步——正覺(二)。如此佛家講人生趨向以正覺爲究竟,而成就正覺的則在于出離,因而我們便構成“正覺與出離”一命題來表示這樣的意義。
在佛家的學說裏,有兩個迥異的系統:一是聲聞乘(小乘),一是菩薩乘(大乘)。聲聞乘著重他們所依據的“佛的言教”,言教由聞而得,所以重教即是重聞。他們絕對相信佛教,視爲神聖,不可改動一毫,另一系統菩薩乘則著重行爲。菩薩本是成就正覺的准備階段,所以他們主張以菩薩行爲行,而對于佛說並不像聲聞乘那樣拘泥,郤帶有自由解釋的色彩。這兩個系統都由根本佛說開展出來,只是解釋的方式不同,因而影響到實踐的規範也不同。它們的流行雖有先後,聲聞乘學說且比較占先,郤不是純由聲聞乘演變或發展而成菩薩乘。到後世來,聲聞菩薩兩乘的人曾發生過激烈爭論,互相是非,但仍共同承認兩乘的原來並存(叁)。
對于“正覺與出離”這一問題,聲聞乘的解釋不大正確,應該加以簡別。他們以爲人生欠缺、痛苦的原因,即在人生的本質上。分析人生,因的方面是“業”“惑”,果的方面即是“苦”。要去掉苦果,應該斷業,滅惑,不使再生。但業是種種行爲,惑是種種煩惱,業惑之生起,在人事上隨時隨地幾乎無法避免,要斷滅它們,很容易走向禁欲一途,企圖由隱遁的方式擺脫糾纏,而此種消極辦法又必然遠離社會而變成自私、自利。其結果雖不能說完全落空,但終非究竟解決。因爲他們的出離世間竟是舍棄世間,本來要對人生有所改善,反而取消了人生(四),所以說它是不徹底、不究竟的。在印度,佛家以外的學派也很多帶著這樣傾向,一般人受著薰陶,對于聲聞乘的說法就很易予以接受,因而使它流行了很久。後來佛學傳到中國,盡管那時菩薩乘的勢力已極發展,主要的義學也都以菩薩乘爲依據,但實際上仍離不掉聲聞乘的作風。這給與佛學的流行以很不好的影響,向來中國佛學受到外來的批評、攻擊,即是集中在這方面的。所以,我們現在要明白佛學對人生趨向的真正看法和主張,必須先揀除了聲聞乘的說法。
菩薩乘的學說,從佛滅度後六百年(公元第一世紀)開始擡頭,一直發展到佛滅度後一千叁百年(公元第八世紀),在這七百年裏,雖也有些曲折變化,但對照聲聞乘來看,精神上仍是前後一貫的。這可舉幾點說:第一,他們看人生問題,當就全面去解決,不像聲聞乘那樣但從自己或一小部分人出發。因此,他們也著重“業”,郤由自業推究到共業,以爲即使業力不可轉,而由共業的相互增上,可以因勝掩劣,也可以增減、變化(五),這樣人們對于未來的境遇,就能有切實的把握。其次,他們也注意折伏煩惱,但以爲煩惱從對他的關系而生,人生不能避開所對的一切而獨存,就得由煩惱中發生作用,終至于轉化煩惱爲無煩惱(六)。再次,對于苦,菩薩乘也一樣的厭棄,不過用全體的看法,由厭棄更進一層,産生了“悲心”。他們了解到自己感覺是苦而別人不覺,自己能解除痛苦而別人不能,即會有一種不忍的心情,以至有不容自己的感受,這就是悲心的開端(七)。又次,菩薩乘對于現實世界並不逃避,而要從各方面去理解它的實際,以求踐行的實在。因此,他們對佛所說純由“依義不依語”的路子,活用語言文字所構成的概念(想),契合實際而發生真正的智慧,這樣得著概念與實際的統一認識(八)。最後,菩薩乘的悲、智,都不是抽象的、廣泛的毫無區別,而是隨處和種姓思想聯系著的。假使從社會的關系上看,這思想與階級製度是有交涉的。印度社會原有四種階級,佛家立說之始,便要打破這不平等的製度,而另外提出一種理想的種姓主張來。佛家以爲真能破除階級的人生,一定要依靠佛說的那樣生活,構成那一類的群衆,才做得到(九)。所以佛徒並不限于某一種階級,而四姓(即階級)歸佛,如同四河入海,成爲一味;他們都可稱沙門釋子,即是表示同屬于釋迦這一種姓的(一○)。菩薩乘因有這些特點——也可以說是和原來佛說極相符合的精神,對于“正覺與出離”一問題,就能追究到深處。像“常”“樂”“我”“淨”這些人生的基本要求,聲聞乘不能得其著落,便一概予以否定,而走上消極以至于斷滅的道路。菩薩乘則不然,硬要找到人生真正的常樂我淨,並從那上面見出由染趨淨的向上發展,而爲人生另開辟一條新途徑出來(一一)。
菩薩乘裏的重要學說,起初有龍樹——提婆一系。他們依據般若、寶積等經典,由“法性本寂”(這是從諸法實相不爲煩惱所囂動變化而言,也可謂之“法性本淨”)的看法立言,以爲人們對于一切事物現象,如沒有真正智慧,就不會得其實在,由此發生顛倒分別、無益戲論(執著),而招致人生的無窮痛苦。但這種迷執可以從根本上解除,最重要的是體會一切事物現象實際和那些執著無幹,並不像分別戲論那一回事,也就是沒有分別戲論所構畫的那樣實體,這謂之“無自性”,謂之“空”。在形式上,這無異把分別戲論給與現象的染汙去掉了,而見著它原來的寂靜面目,所以謂之“法性本寂”(一二)。他們用這樣的看法解釋一切,到了“正覺與出離”這一問題上,也把世間和出世(涅槃)統一起來,以爲不是離開世間而有出世,卻是得著世間的實際,依著世間實際而踐行,謂之出世(一叁)。這樣地看得世間和出世爲一,我們曾經說它是“即世而出世”。
龍樹學系說世間的實際即是涅槃,所以按照實際而行就和道理相應,成爲瑜伽行。但從人生全體來看,這種踐行雖趨向涅槃,卻是不住著于世間,也不住著于涅槃的。全體人生有一部分未曾清淨,就不算圓滿,自然不容住著;同時,它既趨向涅槃,和世間流轉相反,也是無由住著的(一四)。在這中間,會有逐漸轉變,逐漸將世間染汙改向清淨,即是由駁雜而純粹,由部分而全體等等意義。只是這些都還含蓄著未能發揮出來,後來到了無著——世親一學系,方才特加闡揚,而另創一格。無著世親並還運用了“阿毗達磨經”和“瑜伽師地論”的教典,這些都是“本母““對法”體裁,並且用批判的態度來解釋佛說的。依據于此,他們便提出了好些新範疇來,像“瑜伽師地”的位次,“無住涅槃”的行,“轉依”的果等等。其中尤以“轉依”一個範疇,用作“解脫”的代替語(一五),更能顯出解脫的積極意義。由此,他們對于“正覺與出離”一問題的解答是采取“轉世而出世”的說法的。但是,宇宙人生的範圍極大,要說轉依,又從何處下手?無著學系特別重視認識論,以爲宇宙人生在踐行中都是所知的並且是應知的對象,而藉以證知的方便則爲種種名想——概念。一切名想都須經過長久的時間,應用于無數次的經驗中,才會成功“世間極成”,即同一社會中人們的共同理解。這些不但是言傳的,並還是意會的;也就是不但表現于語言文字之上,並還存在于心思分別之中,所以在不解語的嬰兒啞子一樣有名想的認識。這樣推究到一切名想慣習究竟依存之處,他們便提出一種與生俱來而且相續不斷的意識狀態即“藏識”,稱之爲“所知依”。說轉依,就在這上面著眼。這要由于人們認識的轉變,影響到行爲,改革了客觀環境,而形成種種向上的、清淨的名想慣習,在所知依的藏識裏逐漸替代了陳腐的、染汙的名想慣習。如此不絕地轉換,到了整個的認識、行爲、環境都變化了,也就是染盡而淨滿了,那才是轉依的歸宿。這樣的轉依,原是結合著內外、自他而成,在所知方面並不單限于物象,他人也概括于內的(一六)。另外,轉依的學說與種姓思想也有密切關系。無著學系建立五種姓,以叁乘差別爲骨幹。在聲聞乘,向來有一種僻見,硬想排斥菩薩乘于佛家之外,所以時唱“大乘非佛說”的論調。菩薩乘卻不然,他們取兼收並蓄的辦法,以爲叁乘雖有優劣.但同出于佛說,本可用大涵小的(這種主張最具體地表現于“瑜伽論”十七地的組織)。由此推究建立種姓的用意,應該是側重于後天的修養,即所渭“新熏”,要由以爭取“不定姓”人們的從小入大,並非將一切種姓都看成固定不變的。在這上面並還有它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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