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曆了一個自我否定的過程,即“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的見解。爲什麼不同?有什麼不同?禅師們根據自己的體會可以作出不同的解釋。
如,有的禅師從“萬物一體”、“物我一體”的角度來體會,就說,青原惟信參禅前,只是就山見山,就水見水,當他從“萬物一體”的觀點去看山和水時,那麼山就不再是山,水也不再是水了,再當他有了“物我一體”的體驗後,領悟到山、水在我之中,我也在山、水之中,這時他又會認識到山是山,水是水了。這種解釋,似乎藝術心理體驗的味道更濃一些。
從認識論的角度看,我想可以作這樣的解釋:青原惟信參禅前,只是從一般的現象上慈鮮渡膠退浴凹絞巧劍撬薄>鮮χ傅愫螅琶靼鬃約涸腥鮮兜姆羟常谑牽砸鄖暗娜鮮短岢隽思蟮囊晌剩何壹納絞巧鉸穑課壹乃撬穑縖9]所以,此時的青原惟信是“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等到他真正領悟了佛法後再去看山、水時,雖說“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然此時所見到的再不是山、水的一般現象了,而是它們的“實相”(本質)了。這種通過否定的過程,而達到認識的深化,是一種辯證的思維方法。
再有,對這個例子似乎也可以作另一種的體會和解釋。比如說,禅認爲一切事物原本都是十分平常的,因此,人們也只須用平常心去對待它。可是,要以平常心去對待一切事物談何容易,一般人的智慧總是把那些本來極平常的事物看得很複雜,結果是“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當他走過這段曲折的探求之路後,突然發現山和水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一切也還是它們平常的本來面目,于是當下落到實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從而悟到“平常心”的意義。“平常心是道”,這是禅悟的又一個重要觀點。從普通人的“平常心”(有分別心)上升爲禅悟的“平常心”(無分別心)同樣也是一個通過自我否定過程,而達到一個更高層次認識的一種辯證思維方法。
禅宗大師們常以“饑來吃飯,困來即眠”來教導參禅者,來比喻平常心,來作爲參禅的一種修養功夫。在一般人看來,“饑來吃飯,困來即眠”人人都能做到,算什麼功夫?當一位和尚以此問題請教大珠慧海禅師時,他斷然地告訴這位和尚說,這兩者是根本不相同的。他說,一般人吃飯的時候不吃飯,睡覺的時候不睡覺,總是東思西想,要這要那的。這和我不用其心,順其自然的“饑來吃飯,困來即眠”是完全不同的[10]。世界上有許多事物本來是很簡單而平常的,可是常常被人爲地搞得複雜而神奇。人們要認識表面的平常是比較容易的,要認識事物本來(內在)的平常則殊非易事,禅提倡“平常心是道”,在強調按事物的本來面目來認識事物方面,是有積極意義的。
此外,禅悟最忌執著、認死理。如,南嶽懷讓參六祖慧能八年後,一日忽然有悟,于是就告訴六祖說:我有個省悟的地方。六祖問道:你所說的省悟是個什麼樣的?懷讓說:要說它象個什麼就錯了[11]。這是最爲典型的反執著的問答。又如,德山緣密圓明禅師(雲門文偃法嗣),就明確強調要“但參活句,莫參死句。”(《五燈會元》卷十五)大珠慧海禅師也說:“經有明文,我所說者,義語非文,衆生說者,文語非義。得意者越于浮言,悟理者超于文字。法過語言文字,何向數句中求。是以發菩提者,得意而忘言,悟理而遺教,亦猶得魚忘筌,得兔忘蹄也。”(《景德傳燈錄》卷二十八),總之,禅師們認爲,任何的執著或參死句,都可能成爲一種錯用心,即使象追求“悟明見性”、“成佛作祖”,或者把“平常心”的“行住坐臥”、“吃粥吃飯”存之于心,那也是會妨礙人的參禅的[12]。
還有,禅師們對同一個問題常常有許許多多不同的回答,如關于“祖師西來意”,“佛法大意”等問題,自古以來可能不下百十種答案。這些都是禅師針對當時不同問話對象的認識水平或所處環境的具體情況,作出的隨機應答。另一方面,禅師們對同一問題或許多很不相同的問題卻又常常給予同一個答案,但禅師們是絕不允許參問者以同一個意思去體會它,而是要根據你自己的疑問去體會它。于是,表面上相同的語言,會有很不相同的體會話解釋。馬祖道一說過這樣一番話,他說:“我有時教伊揚眉瞬目,有時不教伊揚眉瞬目,有時揚眉瞬目者是,有時揚眉瞬目者不是。”(同上卷五)石頭希遷的嗣法弟子,藥山惟俨禅師就在馬祖這番話的啓發下得到了契悟。這些地方也都表明,禅悟中有著極大的靈活性的豐富的辯證法,是值得人們去用心探討的。
* 原載于《法音》1991年第1期。
[1] 本文所引《壇經》原文均從敦煌本。部分誤字、佚字,則隨文據日本興福寺本和敦煌博物館本校改,恕不一一出注說明。
[2] 如說:“一切衆生,自有迷心,外修覓佛,未悟自性。即是小根人,聞其頓教,不信外修,但于自心,令自本性常起正見,煩惱塵勞常不能染,當時盡悟。”又如說:“何名自性自度?自色身中邪見煩惱愚癡迷妄,自有本覺性將正見度。既悟正見般若之智除卻愚癡迷妄,衆生各各自度。”(《壇經》)
[3] “鄧州香嚴智閑禅師,青州人也。……在百丈時,識性聰敏,參禅不得。洎丈遷化,遂參沩山。山問:“我聞汝在百丈先師處,問一答十,問十答百,此是汝聰明靈利,意解識想。生死根本,父母未生時,試道一句看。”師被一問,直得茫然。歸寮,將平日看過底文字,從頭要尋一句酬對,竟不能得。乃自歎曰:“畫餅不可充饑。”屢乞沩山說破。山曰:“我若說似汝,汝已後罵我去。我說底是我底,終不幹汝事。”師遂將平日所看文字燒卻。……一日,芟除草木,偶抛瓦礫,擊竹作聲,忽然省悟。遽歸沐浴焚香,遙禮沩山,贊曰:“和尚大慈,恩逾父母。當時若爲我說破,何有今日之事!””(《五燈會元》卷九)
[4] “建甯府開善道謙禅師,本郡人……後隨妙喜(宗杲)庵居泉南,及喜領徑山,師亦侍行。未幾,令師往長沙通紫嚴居士張公書,師自謂:“我參禅二十年,無入頭處,更作此行,決定荒廢。”竟欲無行。友人宗元者叱之曰:“不可。在路便參禅不得也去?吾與汝俱往。”師不得已而行。在路泣語元曰:“我一生參禅,殊無得力處。今又途路奔波,如何得相應去!”元告之曰:“你但將諸方參得的,悟得的,圓悟、妙喜爲你說得的,都不要理會。途中可替的事,我盡替你。只是五件事替你不得,你須自家支當。”師曰:“五件者何事?願聞其要。”元曰:“著衣吃飯,屙屎放尿,駝個死屍路上行。”師于言下領旨,不覺手舞足蹈。”(同上卷二十)
[5]“龍潭崇信禅師……,一日問曰:“某自到來,不蒙指示心要。”皇曰:“自汝到來,吾未嘗不指汝心要。”師曰:“何處指示?”皇曰:“汝擎茶來,吾爲汝接;汝行食來,吾爲汝受;汝和南時,吾便低首。何處不指示心要?”師低頭良久。皇曰:“見到直下便見,擬思即差。”師當下開解。”(同上卷七)
[6] “金華山俱胝和尚初住庵時,有尼名實際來,戴笠子執錫,繞師叁匝,曰:“道得即下笠子。”如是叁問,師皆無對,尼便去。……逾旬,果天龍和尚到庵,師乃迎禮,具陳前事。龍豎一指示之,師當下大悟。自此凡有學者參問,師唯舉一指,無別提倡。有一供過童子,每見人問事,亦豎指祗對。人謂師曰:“和尚,童子亦會佛法,凡有問皆如和尚豎指。”師一日潛袖刀子,問童曰:聞你會佛法,是否?”童曰:“是”。師曰:“如何是佛?”童豎起指頭,師以刀斷其指,童叫喚走出。師召童子,童回首,師曰:“如何是佛?”童舉手不見指頭,豁然大悟。”(同上卷四)
[7] “五祖和尚一日雲,我這裏禅似個什麼?如人家會作賊。有一兒子,一日雲:我爺老後,我卻如何養家?須學個事業始得。遂白其爺。爺雲:好得。一夜,引之巨室,穿窬入宅開櫃,乃教兒子入其中取衣帛。兒才入櫃,爺便閉卻,複鎖了。故于廳上扣打,令其家驚覺,乃先尋穿窬而去。其家人即時起來,點火燭之,知有賊,但已去了。其賊兒在櫃中私自語曰:我爺何故如此?正悶悶中,卻得一計,作鼠咬聲。其家遣使婢點燈開櫃,櫃才開,賊兒縱身吹滅燈,推倒婢走出。其家人趕至中路,賊兒忽見一井,乃推巨石投井中,其人卻于井中覓。賊兒直走歸家問爺。爺雲:你休說,你怎生得出。兒具說上件意。爺雲:你恁麼盡做得。”(《宗門武庫》)
[8] “苟不奮廢寢忘餐之志力,又不肯操叁二十年沖寒冒暑不敢怠惰之勤勞,安有自然超越之理?徒見古人悟入之易,而不知其未悟之難。”(《天目中峰和尚廣錄》卷五《示海印居士》)
[9] 按,起疑是禅悟過程中的一個重要環節,有所謂“信有十分,則疑有十分,疑有十分,則悟有十分”的說法。元代高峰原妙把能否起“大疑情”作爲參禅必需具備的條件之一,他的嗣法弟子中峰明本也說,:“當知正信亦有疑。于正信中未有證得,所以致疑,疑念益深,久遠不退,忽爾洞明,一念開朗,是謂大疑之下必有大悟。”(同上卷十二之下,《信心銘辟義解》下)
[10]如有僧問長沙景岑招賢禅師:“如何是平常心?師曰:“要眠即眠,要坐即坐。”那位僧人還不明白,曰:“學人不會,意旨如何?”師曰:“熱即取涼,寒即向火。”(《五燈會元》卷四)又如,“源律師問:“和尚(大珠慧海)修道,還用功否?”師曰:“用功”。曰:“如何用功?”師曰:“饑來吃飯,困來即眠。”曰:“一切人總如是,同師用功否?”師曰:“不同。”曰:“何故不同?”師曰:“他吃飯時不肯吃飯,百種須索;睡時不肯睡,千般計較。所以不同也。”律師杜口。”(同上卷叁)
[11]“(懷讓參六祖)遂經八載,忽然有省。乃白祖曰:“某甲有個會處。”祖曰:“作麼生?”師曰:“說似一物即不中。””(同上)
[12] 如,大珠慧海說:“執空執有者皆愚,尋文取證者益滯。苦行求佛者俱迷,離心求佛者外道,執心是佛者爲魔。”(同上卷叁)又如,天童應庵昙華禅師上堂雲:“參禅人切忌錯用心。悟明見性是錯用心,成佛作祖是錯用心,看經講教是錯用心,行住坐臥是錯用心,吃粥吃飯是錯用心,屙屎送尿是錯用心,一動一靜、一往一來是錯用心。”(同上卷二十)
《禅悟的認識論意義》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