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之和諧觀的曆史內蘊與現代意義
——以《壇經》中的惠能禅思想爲中心
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圖書館館長 洪修平
禅源于印度,但興盛于中國,不僅在後來千百年的發展中成爲中國文化中最富有代表性的思想之一,而且還對當今的世界文化産生了一定的影響。值得研究的是,禅爲什麼能夠得到一代代人的喜愛而長盛不衰
其對社會和人生的意義與價值何在
其在今天倡導的建構和諧社會中又能夠起到什麼樣的作用
雖然“和諧”觀念在中國古已有之,如《國語·鄭語》中就有“和實生物,同則不繼”的說法,表達了一切事物都是由不同之物和合變化而來,並將“和”視萬物生生不息的源泉,但佛教的根本理論——緣起論所主張的“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也包含了和諧思想。“緣起”亦譯爲“緣生”,是指一切事物都處于因果聯系之中,依一定的條件生起變化,既相互對立,又互相依存,最終達到和諧共生,佛教依此理論來解釋宇宙、社會和人生的一切現象。若以現代人的目光來探究“和諧”之內涵,就可見其中包括了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人與自身等多重面向,由此而表現出多樣性的統一。和諧觀念在今天的重新提出,體現了當代社會的發展要求,這就是希望能夠調動一切文化資源、發揮一切可以發揮的力量,構建一個幸福美滿的和諧世界,而中國佛教,尤其是中國禅中所包含的和諧觀念無疑是值得重視的重要文化資源。本文將以《壇經》中的惠能禅思想爲中心來探討禅的和諧之曆史內蘊與現代價值。
禅本身就有著豐富而複雜的內涵,在印度有外道禅和佛教禅之分,佛教禅又有大乘祥和小乘禅之別。大小乘禅中又可分出許多不同的種類。印度禅傳人中國,並進而傳至日本,于是又有了所謂的中國禅和日本禅。禅之所以在曆史發展中,傳播到不同的地區,與不同的民族文化相結合而形成了繁多的種類,這既與禅本身所具有的豐富而複雜的內蘊相關,同時也與禅在不同的時空條件下隨機應變所表現出的特有智慧相聯。我們僅以《壇經》爲例,就可見禅之內蘊的豐富性。《壇經》是六祖惠能在黃梅得法後回到南方,住持曹溪寶林寺,後應韶州刺史韋璩等人的邀請,到韶州大梵寺說法,門人將其說法的內容記錄下來,彙集整理而編成。惠能的弟子視惠能如佛,惠能的法語,猶如佛語,因而稱爲《六祖壇經》,簡稱《壇經》。這部唯一的以“經”命名的中國僧人的著作,不僅展示了惠能在中國佛教史上特殊的重要地位,而且也奠定了中國禅宗的理論基礎。現今存世的《壇經》雖有衆多的本子,各種版本的字數也不相同,但其大致都由叁個方面的內容組成:一是惠能自述生平,二是惠能開法授戒說般若禅,叁是惠能與弟子的問答等。前兩個部分的內容大體上是惠能在大梵寺說法的記錄,各本《壇經》的出入並不是很大,基本上反映了惠能出身貧苦、黃梅得法、南歸傳禅的生平事迹,不僅展示了惠能是如何從一個不識文字的普通人成長爲一代禅宗祖師的,而且還表達了惠能以空融有、直了心性、頓悟成佛的禅學思想和追求心之解脫的禅法特色。第叁部分,即惠能平時與弟子的問答及臨終囑咐等等,後出的本子在內容上增加了不少,但考之于禅宗史傳中有關惠能弟子的記載,這部分內容基本上也還是可信的。《壇經》對禅宗的根本宗旨的概括,其中所表現出的追求人心與外境之和諧以及人的內在身心之和諧的思想尤其值得重視。
《壇經》的思想是圍繞著“禅”而展開,其禅學思想體現出了怎樣的和諧觀念
對我們今天建構和諧社會又能夠提供什麼樣的思想資源呢
《壇經》的和諧觀念繼承了佛教一貫的對人心的關懷,特別是繼承發展了中國禅以心爲要的基本思路。從“禅”的本義來看,它是一個由印度傳人的外來詞,原爲梵文Dhyana音譯“禅那”之略稱,意譯爲“靜慮”,即“靜心思慮”,舊譯也作“棄惡”、“思惟修”、“功德叢林”等,主要是指一種獨特的內在精神修煉,這種修煉所要達到的境界就包含著身心和諧、人與世界的和諧。就佛教“禅”的本義而言,主要有兩層意思,一是“于一所緣,系念寂靜”,即通過心注一境,使紛亂的心緒意念甯靜下來,達到一種自然甯靜平和的心理狀態;二是“正審思慮,如實了知”,即正確地審視思慮,如實地了知宇宙人生的真谛。可見,“禅”這種修行方法,特別關注並能給人帶來人心的安甯平靜與身心和諧,而這種平靜安甯與身心和諧是通過智慧了悟宇宙人生真谛而得以實現的。佛教這種對心的解脫的關注及對智慧的強調,就成爲惠能禅的理論重心。惠能說:“我此法門,從一般若生八萬四千智慧。何以故
爲世有八萬四千塵勞,若無塵勞,般若常住,不離自性。悟此法者,即是無念、無憶、無著。莫起诳妄,即自是真如性,用智慧觀照,于一切法不取不舍,即見性成佛道。”[1]惠能自禅觀趣般若,以般若解禅觀,肯定並突出“心”之本然狀態與真如實相的契合,強調通過開發自性智慧,以化解自我所面臨的各種矛盾,實現身心內外的和諧狀態。
從“禅”的內蘊上看,其雖屬于“定”法之一種,但嚴格地說,“禅”與“定”又不完全一致。“定”爲梵文Samadhi的意譯,音譯作“叁昧”或“叁摩地”等,《俱舍論》卷四將它定義爲“心一境性”,即心專注一境而不散亂。因此,“定”的含義比較寬泛,一切息慮凝心之法都可稱之爲定。佛教認爲,由定可以發慧,即通過修定可以獲得正確觀悟宇宙人生本質的智慧。在這個意義上,“定”也被譯爲“止”,“慧”則可譯爲“觀”。由于依“止”而有觀,真觀必寂然,故佛教中常常“止觀”並舉,意與“定慧”相近,謂依“智慧”“攝心人定”,又依“定”而觀悟佛教真理。雖然“禅”的正審思慮以“定”爲前提,禅自有定止寂靜之義,故禅得以名定,但由于“定”的主要特征是“靜心”、“息慮”,而“禅”還包括了在靜心息慮基礎上的“正審思慮”,具有一定的觀想內容,具有“如實了知”的“慧觀”作用。因此,佛教所說的“禅”,實際上包含了一般所講的定與慧、止與觀這兩方面的內容,尤其重視定所引發的慧,並以此來對治人的身心所面臨的種種不和諧的煩惱,化解人生的痛苦,這也正體現出了佛教“慧解脫”的根本精神。六祖惠能繼承發展了佛教的這一特色,並進一步以慧攝定、倡“定慧等學”,他在《壇經》中說:
我此法門,以定慧爲本,第一勿迷言定慧別。定慧體一不二。即定是慧體,即
慧是定用,即慧之時定在慧,即定之時慧在定。善知識!此義即是定慧等。學道
之人作意,莫言先定發慧,先慧發定,定慧各別。作此見者,法有二相,口說善,心
不善,定慧不等。心口俱善,內外一種,定慧即等。[2]
惠能反對將定慧兩分的做法,主張“定慧體,一不二”,強調只有如此,才能達到“心口俱善,內外一種”的和諧境界。
據此,六祖惠能開示說:“吾常願一切世人心地常開自佛知見,莫開衆生知見。世人心邪,愚迷造惡,自開衆生知見;世人心正,起智慧觀照,自開佛知見。莫開衆生知見,開佛知見,即出世。”[3]禅的內容主要就是修心觀境,通過思維修習以徹見人與事的本性,證得無上菩提。因此,修禅也就是修“心”,這種“修”實際上是立足于一種精神的轉變、心性的“本覺”。修習禅定的根本目的就是爲了開發本心的智慧,促使自心的覺悟。正是在此意義上,惠能要求衆生的禅修,實際上也就是通過“明心見性”,起智慧觀照的修行活動來實現解脫痛苦的人生理想。這種心的解脫以主觀精神的根本改變爲內容,以精神的超越爲特征,其中所包含的摒棄對立、融會心境的和諧思想,正是禅之和諧觀的生動體現。
曆史地看,禅定作爲一種修行方式並非始于佛教,而是淵源于古印度的瑜伽術。瑜伽,爲梵文Yoga的音譯,意謂“結合”、“相應”,即通過靜坐、調息來控製自己的心理活動,使精神專注,這本身已經包含了使自我的身心和諧,並促使自我與外境和諧的思想與方法。“禅”繼承了瑜伽的這種修行思路,更從根本解脫的層面追求個體與宇宙實相之契合,以此來化解人生因無明和惑業而來的種種痛苦。其實,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印度,在人類發展的某些階段,都曾出現過類似瑜伽的修行思想或方法,都曾擁有“與道爲一”、“與神相合”、“梵我合一”等誘人的理想境界,說法盡管不一,體現的精神則是相似或相通的,這反映了人類所面對的問題的共同性,以及解決問題時所采用的智慧的共通性,這也爲“禅”在世界各地的傳播發展提供了契機和可能性。
禅法的出現,也是源于人類自身生存所面臨的矛盾與困境。從根本上說,人類的延續可以是無限的,但作爲個體存在的自我生命卻是有限的;人類的能力可以是無限的,但作爲個體存在的自我能力卻是有限的。當有限的自我面對無限時,往往會産生惶恐與不安,人們渴望超越自身的局限卻又難以實現。當人們向往永恒而又不知所措時,往往就會寄希望于超自然的神靈或某種絕對的存在,也希冀通過某種方法使有限的自我融人無限而達到永恒之境。“禅”作爲一種修行方法,從某種意義上說,其目標就在于通過自性智慧的開發以淡化人在其“生命世界”的生活經驗及各種意圖來追求個體自我與宇宙實相之和諧。例如,《壇經》中常說的自心迷、自心悟,實際上都是就衆生當下的一念之心而言的。“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只緣心迷,不能自悟,須假大善知識示導見性。當知愚人智人,佛性本無差別,只緣迷悟不同,所以有愚有智。吾今爲說摩诃般若波羅蜜法,使汝等各得智慧”。[4]衆]生與佛的根本差別,就在于對本來清淨的自心自性的迷悟的不同。惠能關于迷與悟的說法,不僅指出了造成人生痛苦的心理根源,而且也指出了獲得解脫的途徑與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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