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淨土文化繼承與弘揚的思考
許穎
具有中國特色的淨土文化是中國佛教文化園地中一只璀璨的奇葩。在漫長的曆史發展過程中,淨土信仰曾經持續不斷地給中國人的心靈帶來沖刷與慰藉。淨土信仰本自原始佛教,在印度未樹立專宗,傳入中國後,經曆代明眼大德的抉擇闡揚,成爲流傳最廣、攝機最衆的易行法門。宋代以來,諸宗行持皆導歸淨土,淨土宗與禅宗一並成爲中國化佛教的代表。廣義上來說,淨土文化的內涵最爲豐富,所有人類對真(離錯誤的認識)、善(離罪惡的行爲)、美(離汙染的清淨)的追求都可納入其中。而狹義上的淨土文化僅就佛教的淨土信仰而言,在本文中則按照約定俗成,專指阿彌陀佛西方淨土。善導大師雲:“如來所以興出世,唯說彌陀本願海”,淨土法門,圓頓方便,叁根普被,在佛陀一代時教中占據著核心地位。淨土文化的繼承與弘揚不僅對中國佛教的複興和中國文化的重建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對今天構建和諧社會,共建和諧世界也將起到重大的積極作用。爲何以及怎樣更好地繼承與弘揚淨土文化,本文試圖從淨土法門之當機、起信及利用叁個方面做一些淺近的思考。
淨土——法門之當機
淨土法門之契理當機是弘揚淨土文化之根本所依。淨土法門之契理,在于釋迦牟尼佛觀衆生機緣成熟,無問自說出此一乘了義,稱性極談的念佛解脫之道。一方面,其能信所信,能願所願,能念所念,能生所生,一一皆是實相妙理、般若正智之顯現;另一方面,凸顯了佛願力的不可思議,明確西方爲人生指歸。當今之世,此法門之所以能夠在八萬四千法門中脫穎而出,更在于其當機。在修學實踐上,自他並重、修持簡易、以方便道直超覺地,尤以持名念佛一法最能反映出應機的方便與圓融;在世間應用上,淨土法門注重倫理公益,富于終極關懷;在佛法歸趣上,當生修大乘悲智之教,爲衆生服務,死後期生淨土,伴上聖學,圓滿菩提。淨土法門起效速、攝機廣,不壞世法而證佛法,因此最能滿足現代人實修的需求。
一般的佛教史家在談到淨土信仰之所以能夠蔚爲中國佛教的主流時,往往強調其簡易的一面,而忽略了其實質本爲當機。如方立天先生總結,“淨土宗念佛往生法門的特點,一言以蔽之,就是方法簡易,境界美滿,即以極爲簡便易行的修持方式而獲得最高預期的勝果——進入西方極樂世界,從行爲學來說,花較小的心力得到極大的收獲,是最爲成功的行爲,也是衆人所期盼的。”這一說法符合淨宗發展的史實,卻未能揭示淨宗法門之所以簡易的根本原因。從教理上看,淨土法門易行之“易”,最主要乃是本于阿彌陀佛願力不可思議,衆生仰賴往生得度之易,而非僅指口稱佛名之易。淨宗之妙,在“以果地覺,作因地心”,即以阿彌陀如來大覺果海,作衆生因地修行之因。諸佛果德的究竟處就體現在救度衆生的方便,太虛大師曾解釋說:“須知方便之義,全在利益衆生,故可稱爲大乘之究竟”。只有針對衆生的根性,以最善巧當機的方法使他們得度,才是佛果功德的最高價值所在。因此這才有了釋迦牟尼佛無問自說,將“南無阿彌陀佛”六字洪名授與衆生,作爲末法衆生得度的憑據。名由德成,名具萬德,衆生持名,阿彌陀佛萬德全入衆生心中,由于彌陀萬德莊嚴了念佛人的自心,于是自心頓具彌陀之萬德。持名念佛往生極樂的法門,橫出叁界,成爲一切法門中的易行道,這就是究竟的方便。可見,淨宗法門之簡易性來源于佛陀救度衆生的需要,而絕非以“無本萬利”來吸引信衆。
淨土法門以簡易切實的行門,將生死解脫的理想變爲人人可以實行的現實。如印光大師所說:“故無一人不堪修,亦無一人不能修”。今天,我們弘揚淨土法門,在以修持方法的簡易爲感召的同時,更應如理強調其法門之當機。以現代人貴難輕易的心理,片面強調淨土法門的簡易性,反而容易讓人輕忽了這一珍貴的解脫法門。況且淨土信仰的內蘊其實並不簡易,而是“看似平常實奇崛,成就容易卻艱辛”,其終極境界,更是“唯佛與佛方能究竟。”
淨緣——起信之關鍵
信之一法貫穿世出世間,大乘圓教首重信,淨土法門又特別重信,從始至終,信爲根本,從初發心,次得往生,究竟成佛,皆資信力。《阿彌陀經》說淨土法門爲“一切世間難信之法”,玄奘大師則譯爲“極難信法”。原因有二,一是因爲衆生心理,對于奇妙深奧之事,往往解而後信,淨土一法,乃佛果境界,地前菩薩尚不解所以,故說難信;二是由于淨宗之信,多由宿世善根福德所致,非外在的簡單灌輸所能發起,故經雲“若不往昔修福慧,于此正法不能聞,已曾供養諸如來,則能歡喜信此事。”可見,淨土法門之難信,最根本是由于衆生障深慧淺,少善根福德所致。
淨宗之信不會無緣無故地發起,而是衆緣和合的自然結果,起信的關鍵在于廣結善緣。所謂的廣結善緣,不外乎培福與修慧,大乘佛法之叁學六度均圍繞這兩者而展開。諸法平等,無有高下,然而對淨土法門而言,在諸多善法因緣中最重要,也是曆來最容易被忽視的恐怕要算是廣學經教一門。淨土行人容易産生忽視學習經教,以至于招人诟病的情形,除了由于對淨土法門特殊的“以願代解”理解有所偏差外,也與特定的社會曆史文化條件,特別是明清以來佛教義學不振的整體局面有密切的關系。事實上,持戒與經教不但是淨土法門,也是所有大乘佛法得以建立與發達的根基。論雲:“無慧之信,增長愚癡。”縱觀曆史上高僧大德們的淨業因緣,無論是淨宗祖師慧遠到印光,還是他宗導師智顗、吉藏、窺基、乃至弘一等,無不是飽學經教,博通叁藏,或從淨土一門趣入,或從他宗導歸極樂。這說明只有在對全體佛法有了深刻的理解之後,才能發起真信切願,專修淨土的同時,不廢六度萬行。至于“一句彌陀豎徹五時橫赅八教”,“淨土一門,最初省求悟門,末後不待發慧,不須忏業,不斷煩惱”等激切之語,是祖師大德爲了勸進行者決疑定信,一門深入的肺腑之言,若是被誤解爲淨土法門不用持戒,不看經教,那就大錯特錯了。
依據現代社會人們受教育的普及與文化程度不斷提高的現實,以信仰爲主導的淨土法門更加需要在全體佛法和理性觀照的基礎上建立正信。信心是由信解而成立的,由學而正解,然後發起的信心不是糊糊塗塗的迷信,而是明明白白的正信。勝解是信仰的前因,勝解後的信仰,才是真誠的信仰,信得切,自然行得真。而沒有通過理智考量的信仰,作爲一種愚妄的自信,只能抱殘守缺而已。太虛大師曾說“信基不堅,則建築在上者,皆隨時可以動搖傾敗,故非宗依佛法全體以樹立無可搖動之信心基礎不可。”最爲穩定而堅決,不易動搖的是在理性支持下的信仰,也就是“智信”。智信的真正樹立不容易,須經過長期不懈的探索,乃至九死一生的考驗。現實中的淨土信仰還有以“悲增上”爲主的“仰信”,由同情心而生發,因慈悲濟世而增長。然而,不論智信還是仰信,都離不開經教,也就是文字般若的正確引導,因爲“忽略了理性的徹悟,即不能實現果德的一切”。
淨心——當下之利益
淨土法門以信願行爲根本,以往生西方淨土爲終的,其得益卻並不在遙遠的未來,而在現世現生,當下受益。淨土法門欣淨厭穢、注重往生的出世傾向與人間佛教莊嚴國土、利樂有情的主旨並不相互違背,已是佛教與社會各界的共識。這裏不厭其煩再從理事兩個方面做一些闡述。
淨土教理,以大乘萬法唯心之義爲本。《觀無量壽經》明言“是心作佛,是心是佛”,此爲淨土法門因赅果海、果徹因緣的實義所在。“是心作佛”,謂淨土之依正莊嚴,本是阿彌陀佛以淨心、依淨因、造淨緣而成就。當衆生信願念佛,求生蓮邦時,以淨心爲因緣,以淨土依正爲所緣緣,以佛願力攝持爲增上緣,以淨念相繼爲等無間緣,四緣和合,必成淨果。佛教以“心”作爲決定衆生苦樂升沈,乃至國土世界汙染與清淨的關鍵。《大乘本生心地觀經》雲:“心清淨故世界清淨,心雜穢故世界雜穢,我佛法中以心爲主,一切諸法無不由心。”佛法整體就是一門博大精深的治心之學,從歸依、發心到叁學六度、叁十七道品、密法瑜伽等,可以說都是爲了治心而設計,淨土法門當然也不例外。蓮池大師說:“今修淨土,主乎心淨”,娑婆乃人心所感之穢,故須厭離,極樂是人心所感之淨,故須欣求。淨土與穢土相對而言,可以轉化,轉化的關鍵便在一心。就淨心正心而言,還有什麼比念佛更方便有效的呢?當下念佛,當下清淨,念佛即是爲佛所念,因心果佛互感互念,即凡心爲佛心,在不知不覺中實現根身器界的潛移默化。淨土之念佛總攝禅、淨、密,念到一心不亂,見佛實相,即與禅宗的明心見性與密教的脈解心開,以至小乘人之見道證果並無二致。研究表明,在佛教諸宗信徒中,淨土宗念佛人的心理狀況最佳,最少我慢、魔障和心理疾病,最能積極投入慈善救濟事業。念佛人在念佛過程中得到難以言喻的法喜,自感時時沐浴在佛的慈恩和光明加被中,從而心理平衡、安祥愉悅、不容易被外在的刺激所擾動,有力量戰勝挫折與磨難。
曆史事實證明,“整個20世紀,哪裏佛教界對社會貢獻大,哪裏的佛教公益、文化事業發達,哪裏就高懸著淨土信仰的指引,閃動著淨土宗人的身影”。佛教諸宗皆倡導以完善的道德生活,即人天善法作爲圓滿佛法的基礎。淨土法門,尤其重視做人,“按淨土教義,修淨土者首先應盡人事,利益社會,然後可望往生”。淨業叁福的修持與淨土宗人了生死的終極關懷有著緊密聯系,具有促使信徒自覺遵行的強大力量,比世俗的法律約束和道德教育更能發揮作用。印光大師尤其強調修習淨土的在家信徒應當“發慈悲心,行方便事,息貪瞋癡,戒殺戒盜,自利利人,方合佛意”,反對少數專修淨業者一味自私地求往生。淨土行人發菩提心的一項重要內容是,效法阿彌陀佛改造世界、利樂衆生的大志大願,建設人間淨土,改造人類社會。求生蓮邦,原爲速證菩提,回入娑婆,普度有情,實非自求享受。誠如張澄基博士所言:“淨土宗的道理似淺實深,其行持似顯實密,其成果似遲緩實迅速,其目的雖像是死後往生的自利,其作用卻是現享法樂和濟世利人的二利莊嚴。”
淨土文化博大燦爛,以上僅就其核心內容,也就是淨土信仰的相關問題做了一些局部的探討。淨土文化的繼承與弘揚是一個系統工程,涉及社會文化的多個領域,如哲學、宗教學、社會學、心理學、倫理學、管理學、死亡學等等,淨土佛法的應用則主要體現在生態保護、心理咨詢、治病健身、罪犯改造、臨終關懷等等方面。豐富的思想資源和廣闊的應用領域使淨土文化在新世紀中國文化的重建乃至世界文明的進步潮流當中,理應得到更深刻的挖掘,獲得更廣闊的發展空間,從而更好地發揮其濟世利人的功用。
( 本文獲征文精進獎。作者單位:南京大學哲學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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