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寂的心靈(小說)
法雲法師
在泰北邊境,住著一批貧困的中國難民同胞,在那荒山野嶺,瘴疠之鄉,咬牙生存了叁十余年,連受教育的機會也被剝奪了。每當想起我那來自泰北的學生陳叁,不由會令人一陣心酸。
那年我客居泰國北榄府,友人要我爲市郊的僑校兼點課。一來我迷上了那裏花影扶疏、綠意映窗的清幽環境,加之穿著整潔校服而彬彬有禮的孩子們也實在討人喜歡,于是我承擔了六年級甲班的華文課兼班主任。
第一天上課,首先由校長介紹我這位新老師,然後開始點名,當我念到“陳叁”,無人答應,我重複一遍,只見同學們的眼光不約而同的朝向門外,我立刻過去,但見一個黝黑的中等個兒,正低著頭,汗流浃背地站在門口。
我問道:“你就是陳叁?”
他點點頭,我讓他進來坐下,然後和藹的說:“以後不要遲到了。”
我瞧了瞧那緊閉著嘴唇,一張略顯少年老成的面上,嵌著一雙憂郁的大眼睛,他一直低垂著頭,好像不點不安。
佛國的孩子們深受佛教熏陶,確實純樸可愛,循規蹈矩,教起來也不覺吃力。但畢竟是天真爛漫的少年,下課時也很活躍,男女同學談笑嬉戲,朝氣蓬勃。
然而只有陳叁,總是沈默不語,端坐教室,課間休息也很少見他走出去。
班長方巧,實如其名,聰明乖巧,十分懂事,大凡班上有什麼活動,同學有什麼問題,她總像成人一般處理得有條不紊,確是我的得力助手。我曾向她打聽陳叁的情況,但她也不清楚,因爲陳叁讀叁年級時才從鄉下轉學來此。
她笑笑:“我們都怕跟他講話。”
“爲什麼?”
“因爲他好像啞巴,從不理我們。”
一天中午,我走到教室,要從講桌抽屜取出一份講義。整個教學大樓十分安靜,全體同學或是回家吃飯,或去樓下餐廳用餐。
很奇怪,我班上教室的門卻關著,難道有人?我推開門,只見陳叁仍然靜坐桌前,捧著書本,我問他:
“你吃中飯了嗎?”
他怯生生望著我,似笑非笑,默然不語。
看著他那用功太苦的樣子,我又叮囑道:“要注意休息!”
下樓正好碰見方巧,她告訴我:“陳叁從不吃中飯。”
我十分驚訝:“他吃什麼?”
“好像是帶來面包。”
這怎麼行,正在發育的孩子需要營養。我准備在學校餐廳爲他訂一份飯菜,于是立即叫校工去餐廳買一些飯菜送去。可是一會兒,校工來告訴我:“他不要。”
記得那天是周末,友人隨同臺灣農校考察團擬去清邁實地考察。我們到了熱鬧非凡的曼谷火車站爲朋友們送行。車站內外擠滿了人,賣面包和賣水果的喊聲此起彼落。
突然,一個熟悉的矮小身影慌張從我身邊閃過,我順著看去,啊!我驚愕得差點叫了起來,那手提面包籃的孩子,不正是陳叁嗎?
我立即聯想到第一次上課,他流汗滿面站在門外,啊,原來如此,他曾趕了多遠的路程去上課啊,這麼小的孩子就已挑起了生活的重擔,這樣的年歲就已爲生活在奔波,多可憐的孩子,我心裏感到一陣難過。
後來上課,他的頭埋得更低了,一直沒有正視我。
我也不好去問他,恐怕傷了他的自尊心。
一天方巧告訴我,聽說他沒有父母,叔叔在火車站開面包坊,就他和老祖母住在北榄,他總是很孤獨。
我決定要多加關照他。
當我注意到同學們穿的校服,上衣都是雪白而且新新的,唯有陳叁所穿的卻已洗得發黃,且衣褲略嫌窄小,大概是叁年級轉學時所買的吧!
估計他中午可能待在教室,午休時,我拿著一套剛買的新校服去到教室,果然他獨自正在專心寫字。
“陳叁,這是給你的。”我遞過去那裝有嶄新校服的衣袋。
他緩緩站起來平靜的說:“我不要。”
凝望他那毫無表情的樣子,我有點激動的說:
“陳叁,你有什麼因難需要老師幫助嗎?”
他輕輕搖了搖頭。
“你可以告訴我一些你的生活情況嗎?”
我耐心問了幾遍,他卻一言不發,呆立在那兒。
一股憐憫而悲怆的情緒向我襲來,我第一次被這孩子所困惑。
回到教員室,愕然望著窗外豔陽下綠蔭清圓,遠處一道起伏綿亘的山巒,我的內心一陣迷茫,這幼小的心靈難道遭受過什麼嚴重的創傷嗎?難道他稚弱的心靈已經僵冷到連至誠的關愛也不能使他溫暖嗎?
唉,我真拿他沒有辦法,好在他總是靜靜坐在教室,從不招惹任何麻煩。
一進教室,我意外發現被幾位同學圍住的陳叁,今天終于發出了笑聲,那黑黑的大眼睛似乎有點憨憨的。我突然想起一句成語“昙花一現”,最適于形容他今天的表情。真的,要看到陳叁一笑還十分不易哩!
同學們紛紛告訴我,原來這次數學競賽,陳叁榮獲第一名,我衷心爲他高興。因爲我知道,他曾付出過多少辛勤的勞動和多麼巨大的代價啊!
每當班上清潔大掃除或到小花園除草、澆花,他總是默默揀最重的活幹。洗地板、洗牆壁或搬笨重的花盆。有些孩子一見水就玩開了,你潑我,我潑你,只有陳叁一聲不吭,任勞任怨,直到完成任務。
每當我在課堂上補充講解一些曆史和英雄的故事,我總會發現他那雙烏黑的大眼睛閃動著心領神會的光芒。
誰說他憨,到了學期結束,陳叁名列全年級第二,僅次于方巧。
確實他學得太苦,倘若他的環境好一些,倘若他的性格開朗一點,他一定是可以造就的人才,我認爲他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孩子。
這天陳叁沒來上課,我感到十分不安,一種不祥的預兆籠罩在我心頭,上午第叁節課時校工交給我一封信,我急忙拆開,那十分工整的字迹這樣寫道:
“老師,感謝您的教育和關心,今天我要回到泰北老家去了。再不能聽您講課,我感到非常難過,但我會永遠記住您的親切教導,做一個誠實善良而有用的人。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
您的學生陳叁敬上”
我心裏頓時湧起沈重的悲涼和無限憐憫之情,我決定中午到他家挽留他繼續讀下去。如果經濟有困難,我願意幫助他。
可是快放午學時,表姐打來電話,她一家從美國返臺,特地飛往泰國,要我前去晤面,正在龍蓮寺等我共進午餐。
我實在不好推辭,匆匆應酬回校,又忙著下午的課程,但我的心裏卻一直萦懷不安。
放學鈴聲一響,我和事先約好的方巧,匆忙朝醫院方向走去。
一路上,我倆都沒有講話,快到那幢白色的高大建築旁邊,方巧輕聲對我說道:
“老師,我爸媽就在那“隆普亞班”。(泰語“醫院)
原來她父母都是留美的醫學專家。我點點頭,望著她那純真的笑靥說道:
“你真幸福。”
按照陳叁注冊登記的地址是“隆普亞班一巷二四二號“,我們走進小巷,找了又找,可是卻沒有二四二號。巷口盡頭的一棟小樓房門牌號是二四零號,我只得前去敲門詢問。一位泰籍女傭開門說道:“買米(沒有)”。
方巧立即用流利的泰語再向她打聽,于是她指了指前面那雄偉莊嚴的泰寺圍牆後面。
我們趕快順著牆根向右拐,啊,原來是一大片雜草叢生的墓園,旁邊有幾間破舊而十分簡陋的木樓,我一下子僵住了,對著那暮色蒼茫中的荒煙蔓草,累累孤墳。
這時又落下了蒙蒙秋雨,更添蕭瑟。
突然身邊一聲輕微的歎息,方巧拉了我一下:
“老師,就是那間。”
她機靈的眼睛發現了那間木樓的“曬臺”上挂著陳叁的書包,我牽著她的小手走過去,可是樓門虛掩,靜寂無聲,一層強烈的不安和失望的情緒掩上我的心頭。
我們踏上那嘎嘎直響的樓梯,那陰暗潮濕的房間裏只有一位老婦躺在木板床上,她就是陳叁的祖母。
我急切道:“請問,陳叁在嗎?”
“他大叔接他回泰北去了。”微弱的聲音答道。
“什麼時候去的?”
“吃過午飯。”
啊!孩子,我來晚了一步,我萬分遺憾。
怅望那暮霭中荒涼枯寂的墳場,遍地野草橫生,積滿雨後的汙水,那枯藤老樹上棲息的昏鴉,那驚恐打身邊跑過的瘦小野貓,這陰森森的景象帶給人一種難以排遣的蕭索和落寞。
多麼可憐的孩子,在如此環境中成長的孤寂的心靈。
我的眼前依稀出現泰北貧瘠的山區,在那些辛勤墾荒、挖井的難胞隊伍中;在那挺身保衛鄉土的危險戰役中,增加了一位默默無語,神情憂郁的堅毅的小男孩,啊,陳叁!
身旁的方巧再發出一聲輕歎,悄悄倚在我的身邊啜泣,我緊握著那雙冰涼的小手,再也不能控製自己淚潮的泛濫。
我突然想起王安石“傷仲永”一文,那小神童先天的禀賦,卻不幸被後天的惡劣環境所扼殺,啊,曆史的悲劇不應再重演!我默默仰望那莊嚴巍峨的泰寺,虔誠的一遍又一遍爲他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