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說
上述簡要地曆史回顧,大體反映了《安般守意經》的價值,它的思想演化,則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中國佛教的發展軌迹。
就此經本身言,盡管組織松散,次第紊亂,在細節上不易弄通,但其總體結構和思想特色還是相當清楚的。大體說,上卷著重論述安般禅本身,下卷廣釋叁十七品經,觸及的內容幾乎包括小乘佛教的全部修持。
安般禅是梵文安那般念(Anapanasmrti)的略稱,新譯作阿那波念,意譯持息念、數息觀等。《安般守意經》將它分爲六個步驟(1),即所謂「數息、相隨、止、觀、還、淨」,這六個步驟又可分爲兩大部分:即止與觀。數息、相隨的目的在于止,是禅的原始本義。止給觀提供一種特殊心理條件,而觀想的對象及其由此達到的境界、得出的結論,則多種多樣,無窮無盡。作爲一種特定的禅法,《安般守意經》將觀引向還與淨,即通過對佛教教理的思考,滅除五陰穢想,還心以潔淨,而歸于泥洹。
所謂止,或禅,在這部經典中稱之爲守意,與中國佛教對心、意、念、想等精神作用的認識有直接關系。換句話說,對于心意念想等主觀精神作用的認識,實爲中國人接受禅定這一外來思想的哲學根柢。遠的勿論,就康僧會看來,「心之溢盈無微不浃,恍惚髣髴,出入無間」,盡管不可視聽,但像化生萬物的種子一樣,「一朽乎下,萬生乎上,彈指之間,心九百六十轉,一日一夕十叁億意」,因此而支配整個人身,作種種業行,所以必然成爲行道者關注的中心。所以謝敷說:「夫意也者,衆苦之萌基,背正之元本,荒迷放蕩,浪逸無涯,若狂夫之無所麗;愛惡充心,耽昏無節,若夷狄之無君」,如果順其奔流,必然淪于叁界生死,因而必須嚴加守護,令其自反。這就是禅之所以名爲守意的基本原因。
這些言論是針對心意的消極一面說的。僧叡則特別發明心意的積極功能。他在〈關中出禅經序〉中說:「夫馳心縱想,則情愈滯而惑愈深;系意念明,則澄鑒朗照而造極彌密。心如水火,擁之聚之則其用彌全,決之散之則其勢彌薄。」心無形故力無上,心力既全,乃能轉昏入明。因此,禅定不但在祛惑防患,而且主要在使思想清明,心力集中,便于充分發揮精神的能動作用。從這個意義上說,所謂止的原理,對于任何人的正確思惟都是適用的,因而帶有極大的普遍性。
在佛教的禅法中,最典型的形式是禅那(靜慮)。但如何達到禅那的那種身心安適、甯靜、明智的狀態,禅那本身並沒有說明。安般禅從數到止的方法,則提供了極具體的運作程序。數息是默念十個數字,首先系念于呼吸的次數,全部注意力集中到計數與呼吸的聯結上,所謂「系意著息,數一至十,一數不誤,意定在之」。如此行定,經過叁天或七天,可以做到寂無他念,泊然若死,棄十叁億穢念之意,此稱數定。既獲數定,則不再數數,注意力轉移到隨順一吸一呼的氣息上,所謂轉念著隨,意定在隨,由此達到垢濁消滅,心稍清淨,謂之得息。既已得息,注意力再次轉移,集中于鼻頭,此謂之止。據說「得止之行,叁毒、四趣、五陰、六冥諸穢滅矣,昭然心明」,偃以照天,覆以臨土,聰叡聖達,靡不能睹。」
以上是康僧會在〈安般守意經序〉中的解釋。他稱數定爲一禅,得息爲二禅,得止爲叁禅,總名行寂止意,實現心靖意清。這正是禅的本質規定。他舉例說,假若人處鬧,「馳心放聽,廣采衆音,退宴存思,不識一夫之言——心逸意散,濁翳其聰也;若自閑處,心思寂寞,側耳靖聽,萬句不失,片言斯著——心靖意清之所由也。」這段話,正符合禅定的本來意義。當然,《安般守意經》對止的理解決不限于此。止的引伸還在于能控製心意的外向探求,不爲五欲所左右,因而也可以成爲禁欲主義的方便法門。
由止轉向觀,是修持安般過程的一大轉變。那就是藉止的清明,觀想思惟種種教理,從而得以解脫。按經文本身的說法,觀想的對象及其意向,即是此經下卷所介紹的叁十七品經的範圍。叁十七品經是叁十七道品的古譯,新譯爲叁十七菩提分,乃是對小乘佛教全部修習的總會。其思想傳來中國也很古老,安世高譯有《佛說叁十七品經》,漢魏之際的《牟子理惑論》曾就叁十七品的名數作過答辯。東晉竺昙無蘭注釋〈叁十七品經〉並爲之作序,可見傳播的也相當廣泛。《安般守意經》把它列爲自己的觀法,當然含有以安般統攝全部修習的意思。
但是,對于此經的诠釋和安般的運用,隨著時代的演變而有頗不相同的側重點。大體說,迄于東晉,它被看重而且發揮最多的一面,是厭世情緒和禁欲主義。康僧會的序言說:「還觀其身,自頭至足,反複微察,內體汙露,森楚毛豎,猶覩膿涕:于斯具照天地人物,其盛若衰,無存不亡……攝心還念,諸陰皆滅,謂之『還』也。穢欲寂盡,其心無想,謂之『淨』也。」此處釋安般六事中的觀,指的是觀身不淨,亦即二甘露門中的不淨觀。其在四谛中,屬苦谛四行相之一,在叁十七道品中屬四念住的第一念住,同時又是八解脫、八勝處、十一切處等著名禅觀的入門處,其核心思想,在令人厭惡人身,從根本上遏製情欲的發生,屬于早期佛教人生觀中的一種最普遍的基調。所謂「還」特規定爲諸陰皆滅,即五陰皆空的意思,是從五陰的和合上對于人我的否定,屬于佛教最基礎的教義之一:康僧會說爲四禅以上的境界,當是四無色定所達到的那種心理狀態。最後的「淨」,此處指其心無想,相當無想定,是與滅想定相同的一種禅定,有人或把它作爲涅槃,或把它當作涅槃的預習,都是指思想活動處于停息,但與睡、悶不同的心理狀態。因此,康僧會對安般六事的概括,實際是後來稱爲九次第定的內容。
以製淫厭身爲主線的禁欲主義和悲觀主義上承《四十二章經》,下接其極端者《成實論》之學和《十二頭陀經》之禅,在中國佛教中起支配主導作用約四百年,客觀上反映了東漢末年至隋唐統一這一曆史時期的社會動蕩不安,戰亂頻繁和廣大民衆掙紮在死亡線上的痛苦遭遇和悲慘命運。漢魏之際的王粲作〈七哀詩〉:「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曹丕〈自敘〉:「百姓死亡,暴骨如莽」,可以作爲那個時代的寫照。仲長統感歎:「名不常存,人生易滅」;曹操唱:「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是經過親身體驗得出的人生哲學。及至曹植作《髑髅說》,陳「死生之說」,其厭生的旨趣,與佛教修死想幾乎完全相同。這種思潮在某些玄學中表現爲縱欲主義和混世主義的對立物,同時又是與玄學同一社會生活基礎的精神投影。
這裏順便說明一下:一般認爲,促使佛教進入古代上層社會的是般若學;般若學是中國佛學中最早的顯學。這結論大致不錯,但應補充,禅數學的地位決不可忽視。以《安般守意經》爲典範的禅數學,早于般若學,而後與般若學共行,不但在佛教界,而且在士大夫中間,也有不少知音。即使表現豁達、灑脫、口不離玄百的名僧、名士,也不時流露出彷徨無著,消極絕望的情緒。因此,可以說《安般守意經》所表達的思想趨向,有充分的存在根據,是社會時代使然。
當然,不滿足于《安般守意經》消極性並力圖加以補救的努力,大約從嚴佛調吸取六波羅蜜于安般就開始了。六波羅蜜的基本精神,是把個人的痛苦同衆生的痛苦統一起來,從衆生的解脫中獲得個人的解脫,所以通常歸于大乘的範疇。康僧會曾大力推行十善六度以救世,同時又特別提倡開發安般中的神通一途,即叁十七品經中的四神足部分,作爲個人解脫的最終歸宿。這樣,消極無望的色彩大大減少了,厭生出世的情緒也得到了限製,應該說這是佛教的一大進步。然而,這也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且不說神通只不過是禅定中産生的一種能力。由于六度被歸結爲般若波羅蜜,空宗激蕩,在特定意義上說,反而增添了人們的惶惑和迷惘。這個時候,應運而生的佛性論出現了。
我非常看重僧叡所作〈喻疑〉(2)在反映中國佛學從般若學向佛性論的巨大轉變中的文獻價值。其中講到《大般泥洹經》所雲:「泥洹不滅,佛有真我;一切衆生,皆有佛性;皆有佛性,學得成佛。」又特別說及,傳般若學的鸠摩羅什:「此公若得聞此佛有真我,一切衆生皆有佛性,便當應如白日朗其胸衿,甘露潤其四體,無所疑也。」這種對于佛性論的振奮,主要基于叁個原因:其一是「一切衆生皆有佛性」的命題,確立了「生」的尊嚴,從而確立人生的可貴;第二,改造了「涅槃」的概念,給予了「常樂我淨」以嶄新的規定,從而設計出一個極其美好的、值得獻身奮鬥的理想王國;第叁,促進佛教修習不再被譏爲「灰身滅智」式的修死之說,或被歸爲空誕虛妄。這種充分肯定人生價值並激勵人們從現實生活出發,爲佛教的美好未來做切實奮鬥的學說,對于《安般守意經》的禅數觀念,無疑是一個非常有力的刺激。地論學和攝姗學的繼起,進一步強化了這種沖擊。其表現之一,就是淨影慧遠對于安般禅的地位的貶低:僅僅限製它在製止思緒煩亂中發揮作用,即只讓它起心緒甯靜專一的功能,而刪除它的「觀」的內容;其觀身不淨一面,雖然保留下來,但也只限于對治情欲過多的毛病。這就是數息念之所以被列入「五停心」之一的原因。
對于安般禅作徹底改革的是智顗。他倡導的止觀雙修,實是安般六事的概略。當然,作這種概略的,不是從智顗開始。東晉的道安在其〈陰持入經序〉中就止觀並稱,意思是禅與智不可割裂。到了廬山慧遠,愈益明確,他的〈禅經統序〉說到:「叁業之興,以禅爲宗……禅非智無以窮其寂,智非禅無以深其照」,此謂之禅智相濟,並以此總括佛教的一切修行。慧觀在其〈修行地道經不淨觀序〉中強調:「定慧相和以測真如」,止觀成了把握真理的唯一門徑。但是,在止觀的具體內容上,誰也沒有像智顗那樣給予如此重大的變更,以致使安般及其六事,也與天臺宗的整個敦理體系完全接軌。
關于數息,智顗在《六妙法門》中有一段綱領性的話:「于數息中,不得生死可斷,不得涅槃可入。是故不住生死,既無二十五有系縛;不證涅槃,則不墮聲聞、辟支佛地。以平等大慧,即無取舍心,入息中道,名見佛性,得無生忍,住大涅槃常樂我淨。」顯然,這是從佛性論的觀念作解釋的。以此作爲安般的主導思想,同《安般守意經》之惡生死,入泥洹,抨擊人身「非常、苦、無我、不淨」,可謂背道而行。據此去闡發「六事」,其差別的懸殊,也就可想而知。譬如講「觀」,不只觀身,或主要不是觀身,而是觀心;觀心也不是落腳在無常上,而是觀心本自不生,或觀心源,知「諸法之源,所謂衆生心也,一切萬法由心而起。若能反觀心性,不可得心源,即知萬法皆無根本,或觀心時,雖不得心及諸法,而能了了分別一切諸法;雖分別一切法,不著一切法,成就一切法,不染一切法,以自性清淨、從本以來不爲無明惑倒之所染故」。(3)這種觀的本質,在呼喚了了分別一切法,同號召心想盡滅,是絕對不可同日而語的了。
我以爲,安般禅的主要經曆,從特殊的角度,反映了中國佛教發展的曆史軌迹,也是對《安般守意經》作出的最公正的評價。至于近現代出現止觀分家的迹象,安般禅被獨立運作爲健身養生和安神靜心的法門,從而具有了更廣泛的文化意義和社會意義,那或許是體現著佛教的又一個時代的來臨。
注釋:
(1)西晉竺法護譯《修行地道經》,卷五分數息守意爲四事,即數息、相隨、止觀、還淨。
(2)〈喻疑〉,載梁僧佑《出叁藏記集》卷五,署名「長安叡法師」。僧佑記此「叡法師」即爲慧叡,實爲僧叡之誤。有學者認爲,慧叡與僧叡 是同一個人,但根據尚欠不足。
(3)《六妙法門》。
《安般守意經 解說》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