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大乘大義章》,原名《慧遠問大乘中深義十八科並羅什答》,又名《鸠摩羅什法師大義》,或名《大乘大義章》,中國佛教曆史博物館刊印今人邱盤(希明)校勘本時,改名爲《遠什大乘要義問答》。全書內容爲慧遠提出關於大乘要義的若幹問題和鸠摩羅什的答述,是這兩位大師關於大乘要義的多次書面討論的結集。
慧遠,生於東晉成帝鹹和九年(公元叁叁四年),卒於東晉安帝義熙十二年(公元四一六年)壽八十二。或說,卒於義熙十叁年,壽八十叁。本姓賈,雁門樓煩:(今山西省原平縣崞陽鎮東)人,出身仕宦家庭。他從小便努力學習儒家經典,也博學道家的《老子》、《壯子》等書。十叁歲時,隨舅父令狐氏遊學河南許昌和洛陽一帶,廣采博收,逐漸領會到儒學和玄學的真谛,見識高超,受到人們的贊揚。慧遠處於大動蕩的時代,生活在後趙石氏政權的轄區,戰亂頻仍,災難不斷,顛沛流離,生活很不穩定,由此而産生隱逸避世的思想,二十一歲時曾打算隨範宣到江東隱居,因爲正在戰爭期間,南路阻塞不通,才沒有如願成行。當時,道安在太行恒山(今河北曲陽縣西北)弘揚佛法,慧遠便與弟弟慧持投奔道安,出家爲僧。
道安(公元叁二一——叁八五
)是東晉十六國時期的佛教學者和僧團領袖,後來被前秦苻堅迎至長安,是當時佛教高僧,名重天下。道安的佛學思想屬於般若學的本無宗,主張萬物的本體是「空」、「無」。慧遠也信奉般若學,他的聰敏和勤奮,深受道安的賞識,二十四歲便登壇開講《般若經》。一次講經,有位聽衆對「實相」感到很難理解,反覆詢問,慧遠怎麼也難講清,於是引《壯子》的類似概念解釋,聽衆便明白了。從此,道安特別允許慧遠引用佛典以外的書來比附說明佛經,這是慧遠融合儒、道、佛思想,把佛學中國化的開端。晉哀帝興甯叁年(公元叁六五年),慧遠隨道安南下到襄陽。道恒在荊州(今湖南、湖北、四川東南、貴州東北、廣西、廣東北部連縣之地)宣傳般若「心無」學說,慧遠曾參與對道恒的辯論。晉孝武帝太元叁年(公元叁七八年),前秦圍攻襄陽,道安不能出,便分派弟子往各地傳教。慧遠原打算去羅浮山(今廣東東江北岸),太元六年(公元叁八一年)路經浔陽(今江西九江市),見廬山幽靜秀麗,便定居下來。他先住在西林寺,後來弟子日多,漸斬住不下,江州刺史桓伊才爲他建較大的東林寺,此後他就安住於此,直到去世。
在廬山叁十多年,是慧遠一生最光輝的時期。他修行著述,收徒講學,化兼道浴,四海同歸:約集門人同好,發願往生西方彌陀淨土:派遣弟子到國外取經,組織西來僧人譯經:與江州刺史桓伊、鎮南將軍何無忌、荊州刺史殷仲堪、太尉桓玄、司徒王谧、康樂公謝靈運等等東晉上層人士深相往來,維護和廣傳佛教:建立與鸠摩羅什的友誼,開展南北佛學思想的交流等等。由於這些活動,慧遠遂名震一時,廬山自然成爲南方佛教的中心,慧遠亦成爲南方佛教的領袖,而他將佛教教義與中國傳統文化相結合的學術思想,則使他更成爲中國佛教史上著名的理論家,享有極高的聲譽。
鸠摩羅什,祖籍天竺,生於龜茲,死於後秦國都長安。關於他的生卒年月,記載不一。據其弟子僧肇所著《鸠摩羅什法師诔(並序)》的記載,生於東晉康帝建元元年(公元叁四叁年),卒於東晉義熙九年(後秦弘始十五年,公元四一叁年),壽七十。其家世爲龜茲國(今新疆庫車一帶)相,父將嗣相位,辭避出家,東度蔥嶺。龜茲王迎爲國師,以妹嫁他爲妻。鸠摩羅什幼年,其母出家爲尼。鸠摩羅什七歲出家,從師受經,曾隨母至罽賓(今克什米爾)、沙勒(即疏勒,今新疆喀什一帶)、溫宿(龜茲西鄰)諸國,遍訪名師,學習佛典,以及佛教以外的各種學問。在沙勒時,放棄小乘立場,專務大乘,聲譽鵲起。龜茲王親自至溫宿把鸠摩羅什母子迎歸國內。鸠摩羅什回國後,年二十在王宮受具足戒,不久,其母辭往天竺。他開始講經說法,宣傳大乘教義,每年升座說法之際,諸王都長跪座側,讓他提履而上。他的名聲很大,道安在前秦、慧遠在東晉,都已耳聞。前秦建元十七年,苻堅派呂光率兵西進,建元二十年(公元叁八四年),呂光破龜茲,獲鸠摩羅什,見他還年輕,強迫他娶龜茲王女爲妻,其實這時,他已四十一歲。呂光率軍回至姑臧又〔甘肅武威),聽說苻堅已被害,便自立爲王,史稱前涼。鸠摩羅什在前涼時期,學習了漢語,接觸了佛典以外的漢文經史典籍,爲他以後大量譯經准備了有利條件。
後秦弘始叁年(公元四○一年),後秦皇帝姚興打敗後涼,迎請鸠摩羅什至長安,待以國師之禮,鸠摩羅什時年五十八歲。姚興把他安置在草堂寺(傳即今陝西戶縣東南圭峰山下的草堂寺),請他譯經說法。從此時起至其圓寂,他在十一年多的時間內,共譯佛經叁十五部二百九十四卷,是中國佛教史上與真谛、玄奘、不空並稱的四大譯經家之一。他所譯的佛教典籍,對中國佛教義學的形成有極大的影響,是各學派和宗派開宗立派的重要依據。如《成實論》是成實學派(或成實宗)的主要經典,《中論》、《十二門論》、《百論》是叁論學派(或叁論宗)的主要經典,《法華經》是天臺宗的主要經典,《阿彌陀經》是淨土宗的主要經典之一,《彌勒成佛經》和《彌勒下生經》是彌勒信仰的經典,《坐禅叁昧經》是安世高以來第一部大乘禅法經典,《十誦律》是第一部完備的漢譯小乘戒律,《金剛般若經》對禅宗曾有較大的影響,而大小品《般若經》的重譯和《大智度論》的新譯,由於譯文明白流暢,使大乘般若學說能夠廣泛傳播,成爲各學派、宗派共同的理論來源。
鸠摩羅什桃李滿天下。參與譯經的弟子達五百人或八百人,聽法受學的弟子更多至二叁千人。他們後來分赴大江南北,對中國佛教學派的形成起了很大作用,如僧肇、竺道生、昙影、僧導、道融等,都很有成就。
鸠摩羅什被迎至長安不久,慧遠便派弟子昙邕投書問候鸠摩羅什,並贈以袈裟和漉水囊(一種法物)。鸠摩羅什即致答書,稱慧遠爲東方「護法菩薩」,表達了景仰之情,並贈偈一章,又回贈以鍮石雙口澡罐。其後,慧遠聞鸠摩羅什有回國打算,即致書將他比作滿願(即富樓那,佛十大弟子之一,說法第一) 、龍樹,報偈一章,其中說,「時無悟宗匠,誰將握玄契
來問尚悠悠,相與期暮歲」,深表挽留,並提出若幹佛學問題請益,鸠摩羅什一一回答。後人將他們之間關於佛學的問答收輯成集,便是這本《大乘大義章》。
南北朝梁朝僧祐所撰《出叁藏記集》,收宋朝陸澄《法論目錄》,其中錄有鸠摩羅什應廬山慧遠之問而作回答的文書十八項,今本《大乘大義章》也是十八章,但略有不同。今本中<問答受決>、<問答造色法>兩章,《法論目錄》中沒有。《法論目錄》中的<問法身非色>,不見於《大乘大義章》。《大乘大義章》中<問遍學>一章,《法論目錄》分爲<問遍學>、<重問遍學>兩項。所以,雖然有出入,都是十八項。又《法論目錄》中的<問四相>,只說慧遠問,而不說鸠摩羅什答,但《大乘大義章》中載有。
今本《大乘大義章》叁卷共十八章,二十七則問答,總計近四萬字。這裏,不分卷,選取其中十四章,二十叁則問答,共叁萬字,反映了原書的主要內容。原書各章沒有序號,這裏按原書各章次序標出所選各章的應有序號,以便查檢。
本書所討論的問題很廣泛,涉及到大乘要義的各個方面,但中心問題是法身觀、色法觀、法性觀及大小乘觀。圍繞這些要旨,兩位大師各自闡發自己的觀點。佛教傳入中國已有四百年,在鸠摩羅什看來,中國僧人對佛教義理缺乏真正的理解,往往臆解佛義,甚至對一些名詞概念,也有所歪曲,不合原意。他在回答之中,從大乘與小乘對名詞概念的不同解釋,到宇宙萬物的生成、法身的實質、湼盤實相之理、以至大乘與小乘的異同等問題,都按大乘佛教中觀學派的觀點作了介紹和發揮。實際上比較全面地介紹了印度佛教的基本理論,特別是宣傳了中觀學派的空觀。慧遠具有中國傳統文化的深厚修養,他從玄學立場來理解印度佛學,往往感到迷惑不通。他提出的問題,有的屬於不懂而求答性質,有的則是批評。因此,鸠摩羅什和慧遠兩位大師的討論,實際上也是中印兩國佛學思想一次重要的交流和撞擊。
到東晉之時,佛教的中國化正在醞釀之中。南北佛教的兩大領袖,也是中印佛學思想兩大代表之間的直接討論,自然推動了佛教中國化的進程,是佛教中國化過程上的一個裏程碑,對日後産生了深遠的影響。
這裏所選的十四章,包括了討論的全部主要問題。未選的四章,是第叁章<次問答法身像類>,第五章<次問答叁十二相>,第八章<次問答法身佛盡本習>及第十二章<次問答四相>。這四章的內容,都是關於法身觀和色法觀的。
第叁章<次問答法身像類>中,慧遠認爲,衆經所說佛的形像,實際上是以轉輪聖王爲範式的和尚像,難道佛的真法身像就是這樣的嗎
鸠摩羅什回答說:「佛身者,無方之應」。意思是說,佛的法身沒有定相,隨衆生的感應而現不同之形,甚至同時在千萬國土以千萬種形像化現,是不可思議的。
第五章<次問修叁十二相並答>中,慧遠進一步問:佛有叁十二相,如是在生死輪回之身時修得,普通人沒有這種能力;如是在法身時修得,法身沒有身業、口業,怎麼能夠修得
鸠摩羅什直截了當地回答說:「法身可以假名說,不可以取相求。」意思是說,法身只是假說,其實沒有,當然也就不能說有什麼形相。爲什麼呢
因爲小乘以佛法爲身,即所謂法身,乃是佛法的人格化。佛法佛理,何來叁十二相
按大乘說法,七地菩薩,滅諸煩惱,已脫離叁界,沒有生死輪回之身,但也不入涅槃,而是入於世間度化衆生,這時之身,稱爲法身。這種法身,不只一身,而是可以有無量身,並且,都虛幻不實:
「從法身以後,所受之身,如幻、如鏡中像。」
「佛法離一相故,無決定真身;離異相故,無決定粗身(肉身)。」
不但衆生所見菩薩法身虛妄不實,衆生所見佛的法身虛妄不實,即使「諸佛所見之佛,亦從衆緣和合而生,虛妄非實,畢竟性空,如同法性。」
既然法身虛妄不實,便無所謂叁十二相,也無所謂修叁十二相,說修叁十二相,不過爲了引導衆生修習佛法而已。
第八章<次問法身佛盡本習並答>中,慧遠問:《大智度論》說佛已斷一切煩惱,又說七地菩薩得清淨法身,煩惱已盡,直到成佛,才除盡殘余的習氣,法身菩薩究竟是否已斷盡煩惱
鸠摩羅什回答道:說法身菩薩已斷煩惱,指的是已斷叁界凡夫煩惱:說不斷煩惱,指的是法身菩薩還有菩薩細微煩惱,即殘余的煩惱習性,到成佛時才能滅盡。這二說都對。
第十二章<次問四相並答>。佛家把受因緣條件製約的現象稱爲有爲法,有爲法的特點是有生、住、異、滅,叫做有爲四相。小乘的一切有部認爲,「生、住、異、滅」四相中任何一相發生時,都會具有「生、住、異、滅、生生、住住、異異、滅滅」八法,使「四相」具有有爲法的性質,而生生、住住、異異、滅滅這後四相中任何一相發生時,則只有「生、住、異、滅」四相中相應的一相與之發生作用,如生生發生時,只有生與之發生作用。一切有部這種邏輯不清晰的論述,本來是要證明四相是實在的,「生」是世界萬物産生的本原。《大智度論》則證明「生」還需要「生」,即使追溯到無窮,也找不到最初的「生」。於是,慧遠惶惑了,要求解答。
鸠摩羅什認爲,四相八法,是小乘的戲論,不是佛說,由此自然造成各種邏輯上的混亂,不能自圓其說。其實,佛說衆緣和合,名爲生;衆緣離散,名爲滅;中間的變化,名爲住、異。一切現象都生住異滅,都是無常,由此引導衆生厭離世間,那裏有什麼作爲萬物本原的實在的「生」呢
有的小乘經已指出,生住異滅,只有名字,無有定相。大乘則認爲,「生」是畢竟空,如同夢幻。鸠摩羅什總結道:「一切法無生無滅,斷語言道,滅諸心行,同泥洹相。」
以上是未選四章的概況。這四章的基本觀點,在其他十四章中都有闡述,所以,未再選入。
鸠摩羅什和慧遠都是當時知識非常淵博的學者,他們的論述,不僅是大乘佛教的教義,也有小乘的、以至外道的觀點;不僅是佛學,也涉及到玄學以至儒家、道家。再者,雙方也許出於禮貌,彼此說話都很委婉含蓄,特別是鸠摩羅什,他站在中觀學派的立場,不作定說,或者旁敲側擊,或者當作一種語言假說解釋,關鍵之處論述並不明確。複次,他們畢竟是一千五百多年前的學者,對於某些問題的觀點,例如對於物質構成、宇宙起源等的觀點,是一種經驗性的古老觀點,對於今天具有科學知識的一般讀者來說是很陌生的,不容易作解釋。雖然如此,其中仍充滿與空相應的甚深智慧,值得讀者細細揣摩。最後,原書流傳至今,脫漏錯訛在所難免,雖經校對,仍有難明之處,不好妄斷。由於這些原因,翻譯和注解都頗有難度。爲了便利讀者,譯文中按譯者的理解增加一些字句。筆者學力不足,恐難傳達出兩位大師的深意,敬請讀者指正。好在有原文可以參照,當然應以原文爲准。
本書以《大正藏》的《鸠摩羅什法師大義》爲底本。參校本爲日本京都東山禅林寺所藏本(見日本木村英一編《慧遠研究·遺文篇》),中國佛教曆史博物館邱盤校勘本。
《大乘大義章 題解》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