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道德休假與文化脫節
——地藏誕日講于香港海蓮社
巨贊法師
今天是地藏王菩薩的聖誕,趁著這紀念的日子,來和各位談談佛法。
我們放開目光留意地向社會四周的環境打量一下吧,就會覺得現在正足道德休假與文化脫節的時期。爲什麼要這樣說呢
我記得在廣州的時候,遇到一位居士,他對我說:“我願入地獄”。這不足很奇怪的一句話嗎
任何學佛的人,對于叁途八難,都足要極力回避的。說得直接一點,許多人正足爲怕墮地獄而學佛修行。何以這位居士偏偏願入地獄呢
他解釋道:“地獄雖然足受苦的處所,可是有大願的地藏菩薩常住在那裏面說法教化,還有大悲的觀世音菩薩時時到那裏面去灑楊枝甘露。同時傳說中的閻羅包老也是鐵面無私的法官,他是裁決公平,賞罰嚴明的。回頭看我們現在的世界吧,受苦足受夠了,但總未遇到地藏菩薩來救度,也沒有觀音菩薩來灑楊枝甘露。至于政治方面,像包丞相這樣的人物,正不知和這世界絕緣了多久。爲要得見地藏王菩薩和觀世音菩薩,更想看到公平和嚴明的政治,所以願入地獄去。”我聽了他的話,不禁慨歎系之,生在人間真不如在地獄的好!但是爲什麼人間會弄到這麼糟的呢
說起來還不足爲了道德休假的緣故。道德休假了,世界就無所謂正義和公道,更分不出是非黑白,人人都懷著自私自利的心,只要有“利”就以爲足“功”。于是作奸犯科的人,可以受社會的崇拜,而潔身自好者,反被人們所奚落,所藐視。這樣一來,世界秩序焉得不紊亂
人民焉得不陷入痛苦的深淵之中
道德休假,由于文化脫節。說到文化,範圍太大了。我在這裏只能簡略的先說一說中國文化脫節的狀態,然後以佛教徒的身份,觀察佛教的狀況,再說佛教的文化脫節。
舉凡某一件事的成敗盛衰,決不會足偶然的,其中定有許多因緣,假如要細心考察,必先迫尋它的曆史源流。文化足思想的産物,想探討中國的文化, 自然要研究中國人的思想。中國人的思想,向來是注重現實,不注重理想。所謂現實,並不足將理想實現的意思,而是只顧現前的事實,沒有遠大目標的意思。例如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就是教我們在生存期間,僅可以談現在生存的事情,不必顧慮到死後的將來。佛教淨土宗求生西方這種教理,在孔子看來,他一定會說:這問題在生存的人是不能談得到,而且也不須要談到,因爲生西方是死後的事,關系于未來的。他的目光既然側重現實,所以對于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五倫,最視爲重要。我們可以這樣說,中國數千年來的文化特點,不出入倫道德的現實思想。講到此地,使我聯想起一件事,由這事件的提起到結論,對于了解我國所以注重仁義道德的謎,有很大幫助。去年當我在無錫國學專修學校授課的時候,同事中有一位馮介民教授,是美國留學生。他畢業後在美國任職十幾年才回國,對于美國人情風俗,很有認識。有一次,他很感慨的對我說:“中國人口口不離仁義道德,而其實行爲上最不講仁義道德。美國人雖然沒有聲聲說仁義道德,可是他們的行爲,卻很注重仁義道德。”這些論調,我當時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當它足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此次經過廣州,在中山大學和幾個教授談到這回事,呂逸卿教授(地理系主任)說:“譬如立法,足以犯罪爲對象的。假若有一些地方,從來沒有小偷,則當地的法律上決不會有懲治小偷的條例。反之,若某地懲治小偷的法律愈嚴,則其地之小偷必多,手段亦必厲害。由這個做比喻,可知中國聖賢,所以不得不高唱仁義道德者,或者因爲我國人不道德的根性太深之故。”這樣講法,我以爲很有價值,能發前人之所未發。至于不道德根性之養成,我則以爲由于“現實思想”。但孔孟以及理學心學家的著述當中,都很吃緊地、認真地指出仁義道德都足從心地裏做出來的。也就是說,每個人都可以完成道德,每個人都可以做像一個人,所以幾千年來社會上尚能維持秩序。可是現在就不然了。在廣州的時候,我又遇到浙江大學哲學系主任謝幼偉教授,他說:孔子不語怪力亂神,所以我國的士大夫曆來都不信神不信鬼的。有許多人因此說我國沒有宗教,但還總相信“人”。現在則不獨不信神不信鬼,更不相信自己是一個人。既然不相信自己是人,作出來的事,自然一任獸性沖動,還談得上什麼仁義道德
我所以說道德休假由于文化脫節。現在有許多真有思想學問的人,想把文化改變,使道德消假,以改造中國。在這種運動當中,我以爲需要佛法。現在再談佛教的文化脫節與道德休假。
我國佛教,自唐末以來,即受到嚴重的創傷,所以目前文化脫節的現象也非常可悲。原因有數種。第一、禅宗的不立文字。禅宗本來足爲上根利智的人說的,高深的程度達到如畫龍點晴的最後階段。畫龍點晴的典故足這樣的:從前有一位名畫家張僧繇,他在一間廟裏畫下了四條龍,畫得像活的一般,但都是沒有點晴的。欣賞的人問他爲什麼留下這一些工作不去完成
他說:“我若把龍的眼睛點好,龍就會飛去了。”那些人聽著,不免覺得他說的話近于誇大和荒誕。僧繇爲要表演他的真藝術,當場點了一條龍的眼睛,龍果然飛去了。這裏引用畫龍點睛的譬喻來比禅宗,意思是說,點晴的工作固然是輕而易舉的事,但在沒有畫龍之前,或在已畫龍而又畫得不像的時候,而去點睛,這點上去的眼睛就不知足犬眼睛還足蛇眼睛,決沒有用處。所以龍的飛起,並不單足點晴的作用,重要的還是首先要把龍的模型畫得像,點晴不過是最後完成的工作。禅宗參禅,不立文字,也不必研經習論,從表面看來,和點睛一般也是一件容易不過的事。但叫沒有教理或宿世積累的慧根作根底的人去參禅,參來參去也是瞎盲禅,愚癡禅,猶如未畫龍而先去點睛,點出來不知足什麼眼睛,哪有用處
然而參禅的工作又是不可少的,那些對于教理有相當了解而未得真實受用,即疑情未斷的人,是要等待參禅單刀直入,實地破除最後一分執著,猶如龍畫好了,不點晴是不會飛似的。到此地步,敢說“六經注我”、“即心即佛”,自然用不著文字。可見不立文字的話,不足隨便什麼人可以拿來用得的。唐末的禅師,不明白參禅是要有甚深的教理作基礎的,橫執著不立文字一句話,而輕視教乘,叁藏十二部幾成廢紙。自唐而宋,而元明清,一代不如一代。現在佛教界普遍的愚癡或無知無識,實在吃了禅宗的虧。
其次,有一種致使佛教變質的思想,就是那句常常引用來作警策語的“了生死”這句話頭。我記得朱光潛教授在給青年的十二封信一書裏說過:“佛教絕我而不絕世,故釋迦牟尼一生都足以出世精神,做人世事業。佛教到了末流,只能絕世而不能絕我,與釋迦所走的路,恰恰背馳,這是釋迦始料不及的。”朱氏雖非佛學專家,此論則非常中肯。原來“了生死”的話通常是指臨終預知時至,或坐亡立化這種種現象而言的。這樣就非摒棄一切而專門爲自己的死後打算不可了。“生死”兩字這樣講法,了生死這樣了法,實在不合佛理。試看四十二章經裏面有一章,佛陀問他的弟子:“人命在幾許間
”弟子中有的答:“在一日間。”有的答:“在飯食間。”佛陀都說他們不得道。最後有一個說:“在呼吸間。”佛陀才印可說他已得道。人命在呼吸間這句話,我們若單把他當警策語看,未免估低了價值。它的語意是要人知道生命既然在呼吸間,那麼我們無論舉足下足處,舉心動念處都足生死。要了生死就要在每一舉足下足和舉心動念處去著手。請問各位,在舉足下足,舉心動念的生死處如何“了”
如何“了”我敢說:惟有從舉足下足處舉心動念處去了生死,才是真了生死。能坐亡立化的人不一定是真了生死,真了生死的人決定可以坐亡立化。由于人們把了生死的真義糊塗了,致使佛教變質——絕世而不絕我——佛教文化愈加脫節,道德自然也就休假了。
我們看看現時佛教界中所謂宗師吧,他仃1的出身,大都從無知無識的階層來的,禅宗的不立文字剛好替他們“藏拙”。佛教真理,當然與他們絕緣,也就無可弘化,乃別開生面,炫弄神通,或裝點苦行,以資號召。有的甚至撥無因果,胡說亂道。佛教的慧命,不能不說足斷送在這許多人手裏。總括起來,還是不出誤解“不立文字”和“了生死”兩句話的禍根。做中國的佛教徒,眼看中國的文化脫節道德休假,連佛教也是文化脫節道德休假,無怪那位居士不願在人間而願入地獄了!但我們現在看清楚了,應該起悲痛心,時時存著要走上光明的正軌這個念頭,去改造社會,重興佛教,這就需要地藏善薩的精神。
提起地藏菩薩,當然要討論到地獄。地獄足輪回果報中的事實,然非佛教的殊勝義,因爲佛教以前,印度的許多學派當中,也有這樣講的。佛教的殊勝義,只有常住地獄中教化衆生的地藏菩薩可以代表。爲因地獄是苦的處所,是一切有情都害怕和畏避的,惟有這位菩薩用慈悲願力莊嚴,卻安住在裏面。爲什麼他有慈悲和願力呢
這可以用“至理發真情”五個字來解答。慈悲和願力,完全足真情的流露,何以真情會流露呢
不外由于至理的陶融開發。現在略把至理發真情這句話說一說。真情足真的同情心。各種生物中,凡是愈高等的,他的同情心就愈大。人類足高等動物,他看見他的同類受苦的時候,就會發出同情心要想去拯救他。雞犬是低能的動物,他雖然看見了他的父母兄弟被殺死亡,也不會發出同情的感動。在這裏有人會反問,你說人類有同情心,這句話也不大可靠,因爲國內每一大都市上,每日都見有不少橫在路邊的餓殍,然而達官貴人,富商大賈仍然是盡情享樂,從不見他們投一瞥可憐的眼光和動一下救濟的念頭。可知同情心不一定足人人具有的,有時可以汨沒的。這也足事實,可見同情雖足人類道德的精華,若無至理的啓發,不一定會發生神聖底作用的。
“至理發真情”這句話,在教理上即是理事不二二和悲智雙運。理事本體——真如——圓成;事足現象——緣生——依他。事理兩方圓融無礙,所以悲智雙運。悲是真情,智是正理,兩者必須互相關涉然後方起作用。又有另一種配釋,理事不二足指至理,足境;悲智雙運是指真情,是行。行必須要明境然後才算得足正行,所以至理和真情都是相依互起的。
從至理發真情的意義去參詳,可知佛教並不是枯寂和消極的,佛教徒的生活,應該足偉大莊嚴,生龍活虎的。地藏菩薩在地獄裏教化衆生,就是表揚佛教的一殊勝義。那麼我們每一個佛教徒都應當明至理,發真情,在社會上起模範的作用。縱使文化脫節也可以把它持續,就是道德休假,也要教它消假。我們能用這種精神來紀念地藏菩薩,或者才不是虛應故事,照搬文章。
(原載《海潮音》2 7卷第10期)
《論道德休假與文化脫節》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