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溪南華寺曆代沿革考
巨贊法師
梁天監初,西域有智藥叁藏者,浮海西來, 自廣州登陸而北。經曹溪口,掬水飲之,香美異常。語其徒曰:此水與西天之水無異,源上必有聖地堪爲蘭若者。乃溯流窮源,至于曹侯村,四顧山水回環,峰巒挺秀,歎曰:宛如西天寶林山也。顧謂居民曰:可于此山建一梵刹,百七十年後,當有無上法寶,于此演化,得道者如林,宜號寶林。時韶州牧侯敬中,以其言具表奏聞,上可其請,賜額“寶林”,遂成梵宇。此梁天監叁年事,前于六祖生年貞觀十二年戊戌二月八日子時,134年。隋末兵燹,鞠爲茂草,爾時建築規模,亦更無可考見。想開創之初,筚路藍縷,當不能宏麗莊嚴如京師諸寺刹者也。
唐鹹亨二年,六祖北—上尋師,至于韶州,遇高行士劉志略結交爲友。志略有姑爲尼號無盡藏,常讀《涅槃經》。祖暫聽之,即爲解說其義。尼遂執卷問字,祖曰:字即不識,義即請問。尼曰:字尚不識,曷能會義
祖曰:諸佛妙理,非關文字。尼深歎服,號爲行者,又告鄉裏耆艾,申請供養。于是衆議營葺“寶林古寺”,俾祖居之,四衆雲集,俄成寶坊。尋以求法心切,決然舍去,直造黃梅。此《景德傳燈錄》卷五之說,與《壇經·自序品》不合。《自序品》雲:“惠能安置母畢,即便辭違,不經叁十余日,便至黃梅,禮拜五祖。”夫自新州至黃梅的叁千裏,以每日行百裏計之,叁十余日,差足以達,則又何能待營葺告成而後去耶
《燈錄》之說,蓋不足據。《宋高僧傳》卷八雲:“有勸于寶林古寺修道,自謂己曰:本誓求師而貪住寺,取乎道也,何異卻行歸舍乎,明日遂行。”此差可信,大約祖與劉志略本有瓜葛,便道訪舊,因而談玄,又因而有住寺之勸,一席間事,費時不多,無背于《自序品》之說。然既勸祖于寶林古寺修道,而不及營葺之事,豈當時猶有殿堂禅室,堪寄瓶缽者乎。其如魯殿靈光,巍然獨存于兵火之余,抑更經檀施之複興締構,不可得而知矣。
《自序品》又雲:“惠能後至曹溪,又被惡人尋逐”。此得法南歸後事,《傳燈錄》、《高僧傳》以及法海所撰事略,皆無記載。然以情理度之,時祖雖得東山衣缽,而見嫉于神秀之徒,瑣尾流離,無枝可托。曹溪有寶林寺,複有無盡藏等虛心求法之士,人地相宜,暫來寄迹,乃意中事。此次僅居九月,而其爲當地人士之所推崇,則可想見。故嫉之者得以按圖索骥,遠來加害,今香爐峰下猶有避難石雲。至于修造,則無盡藏等既非有力之人,祖猶作俗士裝,時亦甚暫,當無可觀。
儀鳳元年祖在廣州祝發受戒,二年春,辭衆歸寶林。印宗與缁白送者千余人,直至曹溪。時荊州通應律師與學者數百人依祖而住,故《事略》有雲:
師至曹溪寶林,觀堂宇湫隘,不足容衆,欲廣之。遂谒裏人陳亞仙曰:老僧欲就檀越乞坐具地,得不
仙曰:和尚坐具幾許闊
祖出坐具示之。亞仙唯然。祖以坐具一展,盡罩曹溪四境,四天王現身坐鎮四方,今寺境有天王嶺,因茲而名。仙曰:也知和尚法力廣大,但吾高祖墳墓,並坐此地,他日造塔,幸望存留,余願盡舍,永爲寶坊。
此皆未爲《傳燈錄》及《高僧傳》所取,余亦疑之。夫六祖此次之來曹溪,送者余人,韶州刺史韋璩且請于大梵寺轉妙*輪,並受無相心地戒。一時聲勢,何求勿得。必待顯示神通而後得地,足無信心檀施矣。故宋姚令威《西溪叢話》卷上雲:
鹹亨中有晉武侯玄利、曹叔良者,住在只峰山寶林寺左,時人呼爲雙峰曹侯溪。至儀鳳中,叔良惠地于大師。 自開元天寶以來,時人乃號六祖爲雙峰和尚。傳後題雲(按是《唐李舟作能大師傅》,今佚)。《安南越》記:晉初,南方不賓,敕授恒山立曹溪爲鎮界將軍兼和平南總管。晉室複後,封曹候爲異姓王,居石角雙峰兩峤之間。自儀鳳二年,叔良惠地于大師,願陪貴寺,方呼爲雙峰曹侯大師也。
據此可知事略之說,乃粉飾之詞也。
《事略》又雲:
“師遊境內,山水勝處辄憩止,遂成蘭若一十叁所,今日花果院,隸籍寺門。”是除主刹之外,又有附庸之蘭若十叁所也。主刹建設情形, 已無可考。花果院之遺址, 亦無一存,僅能于《曹溪通志》中知其名目位置而已。茲特錄之于次,以見當時之偉觀。
一興雲寺,在庫前。一崇雲寺,在楊梅田頭山。一資聖寺,在石寶坪。一靈山寺,在雙石領尾,即虎榜山水口。一當林寺,在曹岡。一原峰寺,在譚田頭,即高陂角。一寶典寺,在演山顯村。一郁林寺,在其田。一高泉寺,在濞溪。一東林寺,在蒼村。一望雲寺,在木坪。一深峰寺,在社溪。
據上所列僅十二所,其一或者以爲即是主刹。非也,蓋《事略》既謂花果院十叁所隸籍寺門,主屬分明,不容混計,則十叁所中,已有一所之名目位置,早已失傳矣。
祖之入滅,爲先天二年八月叁日,住持寶林,共叁十六年。此叁十六年間,中宗改寺名爲中興,及賜摩納寶缽于前;武後又于萬歲通天元年賜水精缽盂、摩納袈裟等于後,睿宗神龍叁年改稱法泉,敕韶州刺史重加嚴飾,並賜祖新州舊宅爲國恩寺。山門鼎盛絕後空前,乃曹溪之黃金時代也。嗣後,開元中又改稱建興,上元中改稱國甯。(此據《西溪叢話》,又雲神龍中改爲廣果。)上元元年肅宗遣使就請祖衣缽歸內供養。至永泰元年代宗夢祖請衣缽,敕遣鎮國大將軍劉崇景頂戴送還,並令僧衆親承宗旨者,嚴加守護,勿令遺墜。憲宗元和七年,嶺南節度使馬總請于朝,爲祖求稱號,诏谥大鑒禅師,塔曰元和靈照。柳宗元、劉禹錫等撰文記之。
唐末劉氏稱製番禺,每遇上元燒燈,迎真身入城,爲民祈福。宋太祖平南海後,韶州盜周思瓊叛亂,塔廟悉成灰燼,而真身爲守塔僧保護,一無所損。尋有製興複,功未竟,會太宗即位,留心禅門,頗增壯麗焉。太平興國叁年,改稱南華,加谥大鑒真空禅師,塔曰太平興國。真宗天禧四年,帝承莊獻皇太後旨,遣使曹溪,迎信衣入宮瞻禮,尋送還並賜藏經供器。仁宗天聖十年,複迎真身及衣缽入大內供養,仍遣使送歸曹溪,加谥大鑒真空普覺禅師。神宗熙甯元年,又加谥大鑒真空普覺圓明禅師。叁朝優禮,不讓李唐,祖庭固仍盛也。南宋紹興二十四年,塔複罹回祿之變,至叁十叁年,由住持僧奉甯募損修複。
元末群盜蜂起,所至焚掠,南華自亦不免。至洪武初元,已頹敗不堪矣,永樂間始稍加修葺。其後宣德朝則有金書《法華經》及絲繡羅漢十八幅之賜,正統朝則有金書《華嚴經》二部之賜,宏治及嘉靖朝,則有九蓮觀音像及護持金牌之賜。複經僧慧淳于成化二十一年重建信具樓,僧如靖于正德二年重修六祖說法堂,僧清潔于正德十二年重修大殿,僧太倉于嘉靖十六年自費重修祖殿,僧悟全于嘉靖二十年重建方丈,僧文瑞于弘治間重修禅堂,僧智漢于正德十一年重修塔,俱見曹溪道志各碑文。祖庭慧命,賴此得免于中絕,而零落之狀,略可概見。即于此時,複由十方製而變爲子孫製。
萬曆間,南華殿宇,有寶林門、羅漢樓、大殿、經閣、鍾鼓樓、祖殿、塔、禅堂、法堂、方丈,猶具叢林氣象,而寺僧則習于下流,無複僧相。憨山《中興曹溪禅堂香燈記》中雲:“僧徒各務莊農,失其本業。久而不法,招集四方亡命,盤據山中,開張鋪店,屠沾淫賭。初借赀于僧而後反爲害。山場田地房舍多被吞噬, 日久廬墓遍山中。積年既久,牢不可破,僧俗倒置,穢汙叢雜。由足而外侮日至,官訟勾牽,動以奸爲名,而僧不堪命。”又《中興寶錄》雲:“寺中百門,皆扃其戶,入門絕無人迹,惟祖殿侍奉香火數僧及住持方丈而已。”衰頹蕪穢,至于此極,殆不足以使人信其過去之光榮史矣。屯監海門周公署南韶,欲力振之,未幾而去。既而惺存祝公視事韶州道,乃毅然拯救。會直指程公達,兩廣製府劉公繼文亦謀修建,共推憨山大師肩其任。師以庚子冬月應命入山,念祖庭法道攸系,誓死從根本上著手整理。選僧捧誦以祝厘,授戒法以勵清修,教僧童以樹人材,培祖龍以護道脈,改風水以消凶煞,驅流棍以除腥膻,新祖庭以崇香火,辟神路以壯規模,廓廊庑以整瞻視,清租課以厚常住,立庫藏以儲蓄積,設監寺以專典守,刻票號以明收支,種種頹靡,一旦振起。又今禅堂爲道場根本,乃爲僧居,即捐資買地,移七主,各爲修整安居,以易其基。繼修正堂五間,前殿五間,穿堂叁間,左右廊房各七間,方丈庫房各叁間。複以自買梅檀林房以易僧居爲香積廚,修華嚴樓爲祖庭頭門,建無盡庵以補漢龍,買僧寮以爲藥寶,立智藥叁藏爲開山祖。百廢俱舉,幾七年而工將半。豪右忌之,誣以侵吞常住,訟于按臺。經年案白,而師以老病謝事,建設未完,大德又去,子孫頑劣,乃無規範,足以終爲複興之障也,惜哉!
清康熙朝,平南王尚可喜人粵,興崇梵宇。知海內選佛名場,曹溪實首屈一指,即爲規畫修複。土木所費,約十余萬,總理其事者爲真修實行和尚。今據碑文,約略述這于次。
據《事略》,寺殿前有潭一所,龍常出沒其間,觸撓林木。一日現形甚巨,波浪洶湧,雲霧陰翳,徒聚皆懼。祖叱之曰:你只能現大身,不能現小身。若爲神龍,當能變化,以小現大,以大現小也。其龍忽沒,俄頃,複現小身躍出潭面。祖展缽試之曰:你且不敢入老僧缽盂裏。龍乃遊場至前,祖以缽舀之,龍不能動,祖持缽歸堂,與龍說法,龍遂蛻骨而去。《宋高僧傳》所記大同,當足事實。自龍化後,六祖擬以土石將潭填平,于上建殿,功尚未完而寂。憨山大師亦有志填築而亦未果。平藩填平之,即于上建大雄殿。殿前爲羅漢樓,樓下列四天王像,蓋即古製山門也。殿後原爲禦經閣,改爲新祖殿。門前左右列禦碑亭,殿左有鐵塔一座,所以鎮壓龍屬者。又左列說法堂,東角爲普庵殿,前折而西爲南廊,又前折而左皆僧寮。殿右爲西廊,亦僧寮,前折而左爲南廊,足爲正區。
新祖殿左爲舊祖殿,殿之前陛,即陳亞仙祖墓,墓前數步爲寶塔,塔前爲諸天殿。祖殿左爲方丈,其前爲本來堂、說法堂,又前爲禅堂,其右爲伽藍堂,又前爲尚王生祠,祠後爲韋馱殿。說法堂之東爲護法堂,其側爲觀音殿,西向。護法堂之前東廊爲香積廚,亦西向。足爲左區。
舊祖殿後爲程蘇庵,又左後爲飛錫橋,爲伏虎亭,龍王亭。其正區羅漢樓之前爲寶林門,又前爲曹溪門,爲挹翠亭。最前爲曹溪古渡亭,亭前即曹溪。挹翠亭之東爲觀音橋,又東爲東來橋,通翁源路。挹翠亭之西爲西來橋,又西爲飲香亭,通曲江路。此其建築規模,堪稱闳大,複請木陳高足雪糕禅師爲住持,阿盤繼之,曹溪宗風,稍稍複振。
阿盤之後,無可征考,而十房子孫,則依然存在。又《曹溪通志》卷首所繪南華全圖,塔前無殿宇,大殿前僅有鍾鼓樓、羅漢樓,及降龍塔、禦碑亭,與平藩所建築者不合。或者該圖是道光十六年劉學禮重刊通志時所補,而諸天殿、普庵殿以及僧寮等在當時皆已不存矣。同治甲戌,林述訓、張希東等募集萬金,將全部屋宇重加修葺,至光緒元年而工始竣。民國八年李根源等捐赀補葺罅漏。自此以後,日漸衰頹,至民國二十二年(1934年)而寺僧之墜落,一如憨山未至南華之時。據虛雲和尚雲:祖殿前左右兩廂開鋪賣鴉片,殿後即兩大茅坑,其他可知。
民國二十二年(1934年),李漢魂師長駐節韶州,偶遊曹溪,見寺僧不肖,有辱祖庭,乃發重興之願,當即派員入閩迎鼓山湧泉寺住持虛雲和尚主持其事。一時善信如雲,群起爲助。
(原載《獅子吼月刊》1 988年第27卷,署名萬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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