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佛教運動的中心思想
巨贊
“有了革命的理論,才有革命的行動”,這在目前,是一句人所共知的格言了。那麼理論錯誤了,當然就會招致行動的謬妄。所以新佛教運動,尤貴有中心思想。
近來有許多朋友常常問我,佛教究竟是什麼
簡單的回答,可以說“佛教是窮理盡性之學”。窮理是窮宇宙生滅之理,盡性是盡人與萬物之性。性即實性或法性,佛教術語名之曰“真如”(Tathata),也就是所謂真理(Truth)。怎樣“窮理”
怎樣“盡性”
一般人總揣想佛教是主張超經驗的冥想的,實則大謬不然。《瑜伽師地論》指示修行的次第,先聞,次思,後修,其它經論所說的也差不多。聞即論語“學而不思則罔”的“學”,亦即中庸的“博學,審問”。“思”則爲“慎思”,“明辨”,“修”就是“笃行”。他——佛教並不要人家一味感情用事地迷信,並且根本反對這種宗教的信仰,“四依法”中有“依法不依人”一條,古德又說“大疑則大悟,小疑則小悟,不疑則不悟”,何況他又反對拜偶像,祀鬼神。所以佛教簡直是體系完滿的哲學,並不能打入宗教隊裏。雖然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說,宗教信仰,最能解脫人生的痛苦;文得爾班(Wolfgang Windelband)說,宗教之價值爲聖,聖之價值爲真善美,(歐陽竟無等居士曾著一書曰《佛法非宗教非哲學而爲今世之所需》其意以爲一般哲學大都足執著之見,算不得真理,佛法比那些高,所以亦非哲學。)
佛教的真義如此,而白元明以來,佛教的現象,一天天衰落,以至于目今的混雜零落,幾乎完全掩蔽了佛的本旨,失落了佛的精神,這究竟是什麼緣故
我們曉得,春秋戰國之前,還沒有儒家的時候,中國本來有所謂“鬼治主義”的宗教,孔子因之而組成禮教,漢儒又推衍成爲陰陽五行,天人相應的說法,結成道教的完整。佛教西來,不能不適應他,因此也視爲“方術”之一,安世高、康僧會兩大師,居然也以“綜達七曜五行,醫方異術”,名于時。之後,谶緯之說,一變而爲玄學清談,道安羅什和他的門徒在大江南北鼓吹大乘思想,佛教才蓬蓬勃勃地正常地發育起來,先結叁論宗、天臺宗的果。到唐朝經過玄奘、法藏的努力,又有法相、賢首兩宗繼之而起,一時高僧大德,如雲之蒸如霞之蔚,真可以說是中國佛教史上的黃金時代。禅宗是爲校正教理,盛極之後支離破碎,不得要領的流弊而起,開創的幾位祖師,如惠能,如道一百丈,乃至臨濟法眼的確是“頂門具眼”,別具手段,當時宗門之盛,蓋過其它一切宗派。趙宋以來,幾乎只有禅宗,其余的許多重要章疏,因此淹沒不彰,以至于大量散失,學佛的人不複知道有所謂“教理”,幾句偈語,一頓呵喝,就算足“續佛慧命”,“開人天眼目”,禅宗變成了空架子,整個佛教走上厄運。
元朝是紅教喇嘛的世界,什麼帝師,什麼總統,其行爲的暴厲恣睢,簡直使當時一般士大夫人人切齒,當然只有促進中國佛教的急劇墮落。朱元璋到底是和尚出身,開國之後,很想把佛教整刷一下,可惜他既不學無術,同時又沒有像道安、羅什、玄奘、法藏那麼偉大的祖師乘運而興,更因爲佛教界已經找不到重要的各宗章疏,所以只是“徒然”。我們看到明朝那許多名士學者的空疏浮薄,就可以推想得出,教佛界是何等的可憐,因此有淨土宗的繼起。
關于念佛生西,又是一個問題,非此所詳。我們只知道在方法上,念佛比參禅更容易,更不要繁複的教理,在元朝以後急劇衰退的中國佛教界中,的確是一服再簡單也沒有的救急方。清初廢除了度牒試僧的製度,出家人可以無限製地招收徒衆,小廟變成了家庭,叢林變成了地盤,大大小小的寺廟裏大家是爲著“吃飯”:參禅、學教,那有功夫提起,可是門面還不能不顧一下,念佛法門就風起雲湧地傳遍全國,流弊所至,大家可以想象得出,所以有現在日趨嚴重的教難。
教難之起,原因是很簡單的。就是整個社會進步了,佛教還沒有進步。叢林裏上殿的儀式是“朝儀”,高底單梁鞋模仿“官靴”,其余的一切,都還沒有脫掉帝製時代的面目,你說怎麼不招致社會的非難和排斥!但是佛教爲什麼不會跟著社會一道兒進步的呢
原因在于主持佛教者——和尚們——的渾沌沒有知識。怎會渾沌沒有知識的呢
這個瘡養了七八百年,到現在是不能不替他開刀了,否則只有瘡口進裂而死。新佛教運動者看清楚了這一點,對于所謂中心思想,大概可以知道一個方向了吧!
真要談中心思想,先得了解佛教在印度發展的過程。我在本刊第一期《略論空有之诤》一文裏已經講到,現在再敘述一下。佛所說法本無所謂大乘小乘,其判分在佛滅度以後,大約公元前一世紀,印度的佛教界已經分裂成二十部左右(有南傳北傳兩說),爭執著許多零零碎碎的問題,循至于失掉佛的本意,後來的人乃稱之曰小乘,又經過一兩百年而有龍樹出世。他是佛滅度後,最有手眼的菩薩,看到當時佛教界的龐雜無緒,用秋風掃落葉的手段建立所謂“空宗”(法性宗),佛的真精神才又能顯示于世,這就是大乘。其後不久,佛教界有許多人誤解了他的理論,同時社會環境又須要佛弟子們對教理作一番新穎的解釋,于是有無著世親的“有宗”(法相宗)出現。有宗討論每一個問題起來,都用比勘的方法,所以是印度佛教的集大成,而其“微言要旨”,又和空宗不相違。佛教經過這兩個宗派的開發,才能放射其千古常新的光芒,奠定了不可動搖的中心思想。
佛教到中國來了以後,除掉起初不甚重要的介紹之外,其余各家的著述,都足以空有兩宗的理論爲標准,叁論宗不用說足專門發揮龍樹的思想的,天臺宗的祖師從《中論》(龍樹頌)悟道,種種講說大都采自《大般若經》,《大智度論》和世親的《俱舍》,可以說足雜糅空有兩宗而結成的宗派,智頗(陳隋間人)說:“天親龍樹,內鑒冷然,外適時宜,各權所據,而人師偏解,學者苟執,遂興矢石,各保一邊,大乘聖道也。(《摩诃止觀》卷九)就這幾句話上,我們可以看到他的卓識。隋滅唐興,玄奘法師學成歸國,翻譯了《解深密》、《瑜伽》、《唯識》等有宗重要的經論以外,又翻譯《大般若經》六百卷,可見他也是性相並重,不存門戶之見的,所以他的學說(學者稱之爲法相宗或慈恩宗),在唐初盛極一時。梢後法藏援據玄奘所介紹的性相兩宗的說法,和天臺宗的思想系統,更加上一番揚棄的工作而組織成賢首宗,分宗判教,大體上是比較圓滿一點,他在《楞伽玄義》裏也說:“清辯……護法……此二大士,各破一邊。共顯中道,乃相成非相破也。”這和智瀕的話簡直一模一樣。
至于禅宗,其盛在賢首之後,雖說足“教外別傳”,“不立文字”,而實在也並沒有跳出空有兩宗的圈子,達摩印心的四卷《楞伽》是屬于有宗的;五祖授徒,六祖從而悟道的《金剛經》是屬于空宗的;密教確是後起的宗派。最近密教學者李安宅居士說:“按原始的佛教,本重個人道德的修養,不尚神靈的崇拜。到了公元一世紀,釋迦才變得無始無終,成爲崇拜的對象。五世紀時,瑜伽派興起,神乃特多;修持的工夫,希望與普遍之靈合而爲一,大有恢複公元前二世紀身毒教之勢--即婆羅門的崇拜。六世紀之末,所謂教外別傳的密宗(續部),更創設了無數的菩薩,十世紀與十一世紀之交,“時輪”派興,講“金剛道”,各種各樣的佛,善靜的,憤怒的,遂多至不可勝數。”(《贲善》半月刊第2卷第6期)這話是非常正確的,佛教之所以亡于印度,就是這個原因,我在本刊第二期《新佛教運動之史的研究》一文中也已講到。不過密教的經典當中,始終以空宗的理論做骨幹,一行注《大日經》,所引用的經論以《大般若經》、《大智度論》爲多,所以西藏佛教,空宗比有宗盛,而密教也終足佛教的一派。淨土宗以老實念佛爲第一義,一心不亂往生西方爲目的,在《彌陀經》、《觀無量壽經》裏沒有講到好多理論,不過蓮池的《彌陀疏抄》,頗取賢首宗義,憨山論淨土,也總不脫禅宗的口吻。所以我們從這裏可以深深地知道,無論是印度的中國的佛教思想,都以“龍樹無著學”爲中心,做根本;無論是叁論,天臺,法相,賢首,乃至禅與密淨,都從“龍樹無著學”流出。那末我們--新佛教運動者,爲救弊扶弱起見,對于龍樹無著學應該先有透徹的了解,至少要有相當的根底。否則“不揣其本而齊其末”,結果不是“以水投水”,就是離經叛道。離經叛道之有害于佛,人所共知,“以水投水”,依然漂蕩在“門戶”的末流裏,決不能剝落佛門之瘡,顯示新鮮活潑的精神而恢複哲學的本態,對于佛教,無外乎也只有加深苦難。桑戴延那(Santayana)說,此後的宗教,應該揚棄其迷信與獨斷而自比于詩,這雖然不是爲佛教而發,但可以做佛教的圭臬。龍樹無著學能夠洗清一切積垢,至理的純化,才是真情的旺燃,才是慈悲的開始呀!
最後,不妨再引宋朝贊甯大師的話作結:“魔障相陵,必須禦侮,禦侮之術,莫如知彼敵情。敵情者,西竺則韋陀,東夏則經籍矣。故只洹寺有四韋陀院,外道以爲宗極;又有書院,大幹界內所有不同文書並集其中,佛俱許讀之,爲伏外道而不許依其見也。此土古德高僧,如道安,慧遠,複禮,皎然能攝伏異宗者,甯由博學之故。”(《僧史略》卷上)
(原載《獅子吼月刊》1 941年第1卷第8、9、10期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