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信
山中與裴秀才迪書
近臘月下,景氣和暢,故山殊可過。足下方溫經,猥不敢相煩。辄便往山中,憩感配寺,與山僧飯訖而去。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華子岡,辋水淪漣,與月上下。寒山遠火,明滅林外。深巷寒犬,吠聲如豹。村墟夜舂,複與疏鍾相間。此時獨坐,僮仆靜默。多思曩昔,攜手賦詩,步仄徑,臨清流也。當待春中,草木蔓發,春山可望。輕鯈出水,白鷗矯翼。露濕青臯,麥隴朝雊。斯之不遠,倘能從我遊乎!非子天機清妙者,豈能以此不急之務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無忽。因馱黃蘖人往。不一。山中人王維白。
與魏居士書
足下太師之後,世有明德,宜其四代五公,克複舊業。而伯仲諸昆,頃或早世。唯有壽光,複遭播越。幼生弱侄,藐然諸孤,布衣徒步,降在皂隸。足下不忍其親,杖策入關,降志屈體,托于所知。身不衣帛,而于六親孝慈。終日一飯,而以百口爲累。攻苦食淡,流汗霡霖,爲之驅馳。仆見足下,裂裳毀冕,二十余年,山棲谷飲,高居深視。造次不違于仁,舉止必由于道。高世之德,欲蓋而彰。
又屬聖主搜揚仄陋,束帛加璧,被于岩穴。相國急賢,以副旁求,朝聞夕拜。片善一能,垂章拖組。況足下崇德茂緒,清節冠世。風高于黔婁善卷,行獨于石門荷蓧。朝廷所以超拜右史,思其入踐赤墀,執牍珥筆,羽儀當朝,爲天子文明。且又祿及其室養,昆弟免于負薪,樵蘇晚爨。柴門閉于積雪,藜床穿而未起。若有稱職,上有致君之盛,下有厚俗之化。亦何顧影局步,行歌采薇?是懷寶迷邦,愛身賤物也。豈謂足下利鍾釜之祿,榮數尺之绶?雖方丈盈前,而蔬食菜羹。雖高門甲第,而畢竟空寂。人莫不相愛,而觀身如聚沫。人莫不自厚,而視財若浮雲。于足下實何有哉!
聖人知身不足有也,故曰:“欲潔其身,而亂大倫。”知名無所著也,故曰:“欲使如來,名聲普聞。”故離身而返屈其身,知名空而返不避其名也。古之高者曰許由,挂瓢于樹,風吹瓢,惡而去之。聞堯讓,臨水而洗其耳。耳非駐聲之地,聲無染耳之迹。惡外者垢內,病物者自我。此尚不能至于曠士,豈入道者之門欤!降及嵇康,亦雲:“頓纓狂顧,逾思長林而憶豐草。”頓纓狂顧,豈與俯受維絷有異乎?長林豐草,豈與官署門闌有異乎?異見起而正性隱,色事礙而慧用微。豈等同虛空,無所不遍;光明遍照,知見獨存之旨耶?此又足下之所知也。
近有陶潛,不肯把板屈腰見督郵,解印绶棄官去,後貧。《乞食詩》雲:“叩門拙言辭。”是屢乞而多慚也。嘗一見督郵,安食公田數頃。一慚之不忍,而終身慚乎!此亦人我攻中,忘大守小,不□其後之累也。孔宣父雲:“我則異于是,無可無不可。”可者適意,不可者不適意也。君子以布仁施義、活國濟人爲適意。縱其道不行,亦無意爲不適意也。苟身心相離,理事俱如,則何往而不適?此近于不易,願足下思可不可之旨。以種類俱生,無行作以爲大依,無守默以爲絕塵,以不動爲出世也。
仆年且六十,足力不強。上不能原本理體,裨補國朝。下不能殖貨聚谷,博施窮窘。偷祿苟活,誠罪人也。然才不出衆,德在人下,存亡去就,如九牛一毛耳。實非欲引屍祝以自助,求分謗于高賢也。略陳起予,唯審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