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徒衆書
太虛
──十六年冬作──
余在民國紀元前四年至民國叁年,受康之大同書,譚之仁學,孫之叁民主義,嚴之天演論,章之五無論,及民報、新民叢報等之影向,本其得于禅與般若及天臺之佛學,嘗有一期作浪漫之佛教革新行動。己而鑒于政潮之逆流,且自審于佛陀之法化,未完成其體系,乃習禅普陀者叁載。靜慮之余,律藏與小乘經論也,大乘之曼殊、龍樹學也,彌勒、天親學也,華嚴、淨土、真言之學也,一一爲有系統之研討;旁及經史子之國學,而西學之譯籍亦時浏覽焉。民四之冬,著整理僧伽製度論;民五之夏,著首楞嚴攝論,其冬又著佛乘導言。于佛之製度及其教義,始爲大體之規定。兼著古學之周易及荀、墨諸論,今學之破神執、訂天演、辨嚴譯、教育新見、哲學正觀各篇。至民國六年出關,國際之歐戰猶酣,國中之分裂初兆。信條多緒,思路靡端,俯仰千古,盱衡六洲,遂懷救以佛法之志。旋以臺灣講學之便,考察日本,益證吾見之不謬。民七與圓白、大慈等,創設覺社,即爲余作有計劃之佛法救世運動的開始。此運動應用近代社會之組織,欲將出家在家之佛徒組織起來,分荷以佛法救世之任。出家佛徒曰佛教住持僧;旨在先經出世之修證,乃進爲應世之教化,用標叁寶清淨幢相。在家佛徒曰佛教正信會:以敬佛法僧、信業果報、行十善法爲旨,用之移風易俗,構成佛化之倫理、政治、經濟的新社會。閱乎覺社叢書及繼承覺社之第一年海潮音,此二種之主張,固甚顯然也。前者見于余之住持淨慈寺,欲先樹僧之模範,並育建設之僧才焉;然以腐僧勾結土豪爲阻撓而罷。旋因鄂中信徒慧心等援助,建佛學院,則著眼于養成住持僧及正信會之建設人才也。初期生卒業之後,余欲改組佛學院爲律僧院,援助者不從,遂奄然續辦至國民革命軍抵鄂而停頓。後者見于設立于漢口及長沙之佛教正信會。長沙之正信會,以余在湘時甚少,先期腐化;漢會頗有生氣。然以僧衆加入,改稱佛教會,亦漸腐化。嗣雖擴組湖北、湖南及中華之佛教聯合會,失本意愈遠。時已創設廬山大林寺,爲國際佛團之組織及宣傳。民十叁年冬季,余嘗短時退隱,靜觀日、藏密宗新入中國之紛亂,及國民黨容共後在中國之新形勢,發生二種新覺悟:一曰、中華佛化之特質在乎禅宗:欲構成住持佛法之新僧寶,當于律與教義之基礎上,重振禅門宗風爲根本。二曰、中國人心之轉移系乎歐化:欲構成正信佛法之新社會,當將佛法傳播爲國際文化,先從變易西洋學者之思想爲入手,因著人生觀的科學及大乘與人間兩般文化,以見其意。余從十四年春,廣宣佛教于北京、于日本、于甬、于蘇、于南洋、于福建、于杭、于滬,迄今猶從事于此二者之選擇及預備焉。而貫持此十年來佛法救世運動之宗旨者,則爲由覺社叢書嬗生之海潮音月刊。顧今則發生俗之僧奪與僧之俗變二大危機矣!西漢以來,中國之社會,處儒教專化之下,佛法雖來中國,以避其排斥,僧乃遊方之外,住持佛教之淨儀。而社會之承受其化者,一爲功成身退之隱逸;一爲施政者借充神道設教之用,以鬼神禍福輔治愚民;故非僻于離世之禅寂,即爲腐于流俗之迷信,初未嘗宣傳佛法之真義于民衆,俾社會之倫理、政治、經濟裁成于佛之教化焉。唐、宋來爲僧化根本精神之禅宗,宋、明儒亦聞其風而自張門戶也。夫禅宗本高建于律與教義之基礎上者;元、明以降,律儀隳弛,教義淹晦,宗門亦漓爲大話欺人之口頭禅。持律、談教之淨土家,乃從而代之;故明、清來沙門居士之高者,大抵歸崇淨土。然晚清後儒化之中國民族,一被劫于西洋之武力侵略,再被劫于西洋之宗教侵略,叁被劫于西洋之民治侵略,四被劫于西洋之科學侵略,門戶洞開,藩籬盡撤。值此思想解放之時會,清末楊仁山居士汲汲流通精典,遊扶桑者既習聞佛故,康、譚、章、嚴、梁氏等之政論者,亦時好談佛,于是佛之教義浸爲士夫學子所留意。佛學研究會之居士團,亦萌芽于斯際,且嘗有佛學叢報以鼓吹之。至民七、余出爲有計劃有組織有紀律之倡導,佛之風化,遂流行社會。軍、政、商學之士,習之者漸趨興盛,唯識、叁論、真言之宗趣,亦探求日廣。第回觀住持佛法之僧寶則何如欤?自禅而淨,已成江河就下之趨勢,且今亦僅存印光法師之碩果。其他則乘機以掠名利恭敬,傳律、宏宗、演教雲者,亦滔滔爲應赴經忏之類耳。于是住持佛教之僧位,漸爲居士侵奪矣。然華嚴、天臺二家及余興學之結果,流布爲華嚴學院、法界學院、清涼學院,與天臺學院、明因講舍、山家講舍,及四川佛學院、閩南佛學院、弘慈佛學院等,亦不無承學之新僧也。但既無高等之道場以攝彼修學深造,複無改善僧製以適應施設之地,內不容于腐化僻化之舊僧,外被牽迫于民衆之輕蔑于僧;于是除少數之高蹈遐舉者,多有反僧而從俗、變化其生活者也。有此俗之僧奪與僧之俗變之二端,余十年來有計劃有組織有紀律之佛法救世運動,乃爲之根本摧破。故今于十年來貫持此運動之海潮音,亦不複憐恤其生命之斷絕也。夫此運動之失敗,舊佛徒不足責,獨責出家在家之新佛徒昧于分宜耳。在家新佛徒昧其分宜:不及者、則腐化僻化于舊僧,于是遂欲以齋公齋婆放生念佛了之,或由有錢及欲發財以過安閑隱逸生活了之,江浙之在家佛徒比比然也;太過者、則以僧之無能而不足崇也,欲奪住持佛教之僧位而代之,爲法相、真言之學者又比比然也。殊不知其分內所宜爲者,當上摧隱逸之僻化,下破迷俗之腐化:敬佛法僧、信業果報、以安心定志,行十善法、作四攝事、以立身處群。近之則足以建設佛化之倫理、政治、經濟的新社會,致國民于安樂,造國際之和平;遠之則爲修十信心之菩薩,無上菩提奠基于是,勤勇精進,大堪有爲!烏用擾擾于鬼神生死之夢想哉?出家新佛徒昧其分宜:不及者亦腐化僻化于舊僧,遂欲以當寺職、充院主了之,或欲以逸居無事念佛等死了之;太過者、則唯知以辦學、宣傳、服務、作工爲事,而欲取僧之寺院産業皆化爲基督教青年會式而後快,無法以達之也,則紛紛退僧而返俗,以自尋其新式之生活。殊不知其分內所宜爲者,固當以持戒、忍辱、苦行爲本:深入僻僧中以自爲出世之修證──若余之閉關普陀──,而開發彼爲法爲衆之悲願;深入腐僧中以潛行應世之教化──若仁山法師之潛居觀宗──,而引起彼輩求學持戒之慚悔。如是乃能轉舊成新,建設清淨幢相之新僧伽,住持佛法,師表人天!烏用逐逐于利衰稱譏之境風哉?
雖然,此運動之失敗,亦暫時之過程耳,非終一屈而不可伸也。出家在家新佛徒,從事佛教住持僧與佛教正信會之分內所宜以笃行者,猶大有其人在,特未能以鮮明之標幟,集中幹部人材以爲之領導,故其力量未能表現而已。就出家之新佛徒言:余近在閩南演說之救僧運動:一、真修實證以成聖果,二、獻身利群以勤勝行,叁、博學深究以昌教理;第一第叁則常惺、大勇、大愚諸同道,今亦不無力行者,就在家之新佛徒言:胡君子笏最爲有志,蔣君特生似亦近之,他若唐大圓、周少如、羅庸、楊卓、臧貫禅諸君,亦同其意。能有一領袖以團結之,皆十善菩薩爲中心的新社會之骨幹也。佛陀救世之大業,新佛徒方建築更堅之基址以爲艱難締造;而余則徘徊瞻顧于積極救僧運動之第二第叁項,或轉身從事于十善菩薩行,猶待觀機再爲選定焉。然正信佛徒欲建設十善爲精神之新社會,必一方破除腐化僻化之陳俗;一方則尊佛奉法敬僧,深明業果之原理而谛信之。有父母、子女、兄弟、姐妹、夫婦、親戚之家族,有首從、師資、朋友之社會,有農、工、商、學、軍、政之職業,務須切近人情,平易可行,乃能普及民衆而表現十善精神于倫理、政治、經濟之全部社會生活。余于覺社叢書所發表之佛教人乘正法論,頗具其綱目焉。故凡所主張不可侵入超俗之僧伽行誼;而周君少如之五戒心法等,已嫌過高矣。余此非敢爲一般佛徒告也,僅告從余起信于佛法僧者之徒衆耳。從余直接間接起信佛法僧之男女缁白徒衆,當不下萬余人也。此萬余人誠有十分之一百分之一千分之一能認清此二途徑──(佛教人乘正法論及整理僧伽製度論)──,分工互助而奮勇精進,則此人世必將有普被佛光之一日乎!余既宣告海潮音停刊,徒衆中即有欲組“海潮音學社”以持續之者,但無論改爲半年刊爲季刊或仍爲月刊,對于佛法僧皆當有一貫之宗旨:──
一、佛觀:
甲 佛之根本觀念必在釋迦牟尼佛。
乙 信釋迦牟尼佛確得無上正遍覺,最高無上。
丙 毗盧遮那或大日或盧舍或金剛持皆爲釋迦牟尼大功德聚之別名,不得視爲牟尼以外之他佛。
丁 他世界之阿彌陀佛、藥師佛,或往劫之然燈佛等,皆由信釋迦牟尼佛之說而知之者,皆與釋尊平等。
戊 佛爲積叁無數劫大行所圓之極果,不得與流俗所稱爲活佛等混同視之。
己 佛爲出世叁乘聖衆中之大聖,人天猶爲凡夫,不得與孔、老等凡世聖人混同視之。
庚 佛爲法界諸法──宇宙萬有──之正遍覺者,亦爲教化一切有情令皆作佛者,不得與一神教的創造主宰及多神教的禍福于人等迷信之神混同。
二、法觀:
甲 一切經律,皆源本佛所宣說之聲教,由佛徒曆次結集而成者。
乙 佛徒結集佛說,初亦口誦相傳耳。用文字寫成書本,則先後不一時;以佛徒時代不同,故小乘與大乘之經律,亦寫成先後有殊。
丙 信超人天之聖人,必有非常之勝事,故經律所言不思議事,皆應確信爲實事,不得以凡識疑議之。
丁 諸論及撰述語錄,皆賢聖佛徒修證有得,宗依佛說而闡揚诠釋者,故今亦可憑佛說及親證而研究決擇之。
戊 大乘諸宗之各標其勝,在集中其理解于一念而起觀行,建宗趣行或殊,真本覺果無二。
己 菩薩藏法與聲聞藏法,境行果皆別,然聲聞境行果亦爲菩薩所含攝。庚 佛之教法發源于佛及聖衆之無漏智泉,故不得視同其余出于有漏凡識之教學,但于余教學皆可或破或攝以助顯無上義。
叁、僧觀:
甲 勝義僧寶雖在叁乘聖衆或賢聖衆,但此土之住持僧寶,必在出家五衆,尤在苾刍衆。
乙 他方淨土雖或純一菩薩僧,無有在家出家之別,但此濁土則須出家菩薩乃入僧寶。
丙 住世持教之佛徒團,應依七衆律儀而建立。在家二衆佛徒,雖非全僧,亦非全俗,此爲已進叁寶之門者,異于隔離叁寶之凡俗,故曰近事,爲介于僧與俗之間,可稱爲“居俗近僧衆”。受叁皈以上及日本之真宗徒等,皆攝屬于此。由此中修轉輪王十善行者,攝化民衆,建設新社會,利樂人世。
丁 尊敬叁乘賢聖僧,彌勒菩薩等雖現天相,亦同大乘聖僧尊敬。
戊 敬崇出家住持僧衆──但最低限度,須明佛法大義、信心充足、能持苾刍四根本戒者,乃認爲出家住持僧衆。
己 不知佛法亦無信心且不持戒者,應驅出于僧衆之外,不認其爲出家僧衆。
庚 由具僧相僧德之僧衆建設佛教清淨幢相之新僧寶,師表人天。
此爲覺社叢書第一刊以來一貫之宗旨。若能成立一海潮音學社以持續此對于佛法僧之宗旨者,則爲持續海潮音生命。否則雖仍月刊一編,亦非複海潮音之持續。徒衆中亦有分辦海潮音流類之雜志者,若四川、泰州、陝西等之佛化刊物;亦有辦佛學院流類之學院者,若閩南、四川等佛學院,及乳獅學院,覺賢學校、佛化學校等。亦有辦正信會流類之在家佛徒團者,若北京佛學研究會、泰洲念佛會等。更有持續或創設之佛徒集團者,若北京之世界佛教聯合會事務所,中華佛教聯合會籌備處,及各地曾辦之佛教聯合會與佛徒協會等。凡是等等,今雖未能鮮明此一佛法救世運動之標幟,而爲此一運動之主軍;但從此若能認清住持僧與正信衆分宜所在之宗旨,分工互助以堅持不退,進行不懈,亦未嘗非將來得告成功之因素也,願皆勉旃!
(見海刊八卷十二期)
《告徒衆書》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