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與人生
太虛
──叁十二年十一月在耒陽民衆劇場講──
我們翻遍全大藏經,沒有發現佛說他自己是創造“宇宙萬有”的真宰,也沒有發現佛說他自己握有“賞善罰惡”的權威;相反的、佛視此類“神權思想”,直爲衆生心靈上底毒瘤,勢非強有力的予以割治不可。當然,在佛書裏面,也承認有天、有神;但若天、若神,等是“六道輪回”的苦惱衆生,誰也沒有如此的本領與威力!佛坦白地告訴我們:佛是從“衆生本位”跳上去的,佛與衆生的本質,根本就沒一絲一毫的差異;只要我們衆生有擔當,肯奮發,誰也可以毫無遮攔地自由成佛,這實在是任何勢力阻塞不了的!衆生底命運,完全緊捏在衆生自己底手頭;佛只是從實踐生活裏澈底悟透了“宇宙真理”的一位聖哲,他只能啓發我們,引導我們,使我們逐漸適應真理,大家和諧地創辟自由、幸福、安樂的世界。但“公修公得,婆修婆得”,假使我們自己不肯向上奮發,則佛對我們也沒辦法。因此、一般宗教,都有他自己虔誠崇奉的天神──用自己想像雕刻出來等于特殊階級的天神;佛則要一切衆生絕對信任自己,不要埋沒自己的性靈!故我們對佛與天神,也絕對不能夾纏不清,糊亂的混成一氣!而且、我們必需有了這點基本認識,才能避開習俗流弊,而將佛法應用到日常生活上去。可惜,可惜許多诋毀和信仰佛教的人,對這點似乎都未有弄清,真是一大憾事!佛教,就是世尊根據自己證悟而施設的特殊教育,亦即佛學、佛法。但習俗偶聞談到佛法,總嫌虛玄、高遠、神秘莫測,是不切實用的,與己無分的。其實、這都同神佛夾雜不清一樣的錯誤。六祖說:“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金剛經說:“如來說一切法皆是佛法”。故從來高僧大德,幾莫不有勖勉衆生,要向應緣接物的日用生活上去覓佛法實益的。“死水不藏龍”;“佛常在衆生六根門頭放光動地”。試想這是多麼直捷了當的言句!獨惜現成明珠,衆生不知自從衣底翻取出來享用罷了。爲證此意,願更略拈一二佛理,以供諸君抉擇:
一、佛說現實事物,都是“因”、“緣”會合而有的。如借用科學底語氣來說,舉凡自然、社會現象,都有它自己底來龍去脈,誰都逃不了因果則律,決定不能憑空跳出來,也決定不會突然聲形俱渺,宣告失蹤。不過、“因緣”、“因果”二詞,涵義略別,就因果說:現實事物,皆可名果;至能構成每一現實事物底因素,則名之曰因。但任何事物底生起,都不是單一性的因素所能包辦得了,故佛法又于繁複因素,詳加分析,將能構成現實事物底主要成分,名之曰因;構成現實事物的協助成分,名之曰緣。舉例言之;植物自種,望于自家所生起的植物,則應名因;他如土壤、水分、熱力等,都能協助植物自種而使之長出欣欣向榮的植物來,故應名緣。又如已經實現的抗戰勝利,是我們全民族團結、統一、奮鬥、犧牲所獲取的,此實爲主要條件,故應名因;至如盟邦同情援助,以及日人自己因憎厭軍閥黩武而起的反抗行動,雖亦或多或少有裨抗戰,但我們絕對不能視爲獲取勝利的主要力量,而只能當作一種助緣,故應名緣。現在我們縱目所視,舉手所指,小而塵芥,大而宇宙,幾乎全盤都是因緣會合而有的。現實事物底出生、擴展、變化與消失,亦幾乎莫不完全決定于它自身之因緣。在因緣背後,絕對沒有什麼冥冥中的主宰,能夠妄用特殊權力加以操縱、幹預。我們真要改變個人,或者群衆底生活,也只有蓦直向它底根柢──因緣去做工夫。我們不能屈服神權,也不能委命自然;我們要信任自己的力量,識清因緣的條件,而去實際發揮自己底權能。這是虛玄、高遠、神秘莫測的理論?還是從日常生活上能夠觸處省悟、隨時應用的事實呢?這、諸位最好自己去下一個精確的斷判!還有,我們說因說緣,或說爲果,都是觀察者從事物關系上創製出來的一個名詞,我們決定不能機械地硬執某事爲因,某事爲緣,或硬執某物某物爲果,因爲現實事物生滅變化,靡不有待于其自身所需要的因緣,事事物物俱得名果。但正當爲果的事物,既與余諸事物不能完全斷絕關系:在時空上,于余事物,或多或少也能給與適當影響,故我們另從一角度觀察,這正當爲果的事物,于余事物同時亦可作因作緣。故我們要精微剖析,靈活運用,斷不能將繁紛綜錯的事物關系,過于看呆。
二、佛說因緣和合之事物,當體就是“空”的。但世俗聞空,即硬執別有一空;世俗聞有,又硬執別有一有。不知曰空、曰有,皆是附麗事物上的形容詞,而決非诠表事物的名詞。因在活潑潑地現實事物上頭,本自玲珑,具有空、有兩面;而這空、有兩面,實非離開事物而能存在。故前言“當體”二字,異常吃緊。明乎此,則言空、言有,實自相融相成,即盡十方諸佛神力,恐亦劈不開。撥空執有,固將爲有壓斃;撥有執空,亦將爲空活埋。惟事物實有,衆所共喻;貿然言空,不能不略加诠釋:應知現實事物的彼此關系,本自異常緊密,而絕對割裂不了的,本自脈絡貫通、普融普攝的。如我們自家情見作梗,不能順應這實際真理好好地活下去,偏要兀自劃出鴻溝,築成壁壘,分人分我,爭強爭弱,簡直鬧得烏煙瘴氣,糊塗一塌,就是連作夢也難得片刻甯靜,還要在那兒胡天胡帝,歌哭無常。佛法說空,就是想將我們從這自掘的墳墓裏面拖起來,庶能海闊天空,自由飛翔。試思因緣和合的現實事物,就時間上說:無常綿密變化,推陳出新,相似相續,刹那不住,我們實前前莫測其端,後後難竟其續,如何能容我們橫截片段,強執某也實人,某也實我,某也實心,某也實物!就空間上說:現實事物,既彼此脈絡貫通,相倚相伏,而絕對不能孤獨地存在;內覓莫得其朕,外扪罔窮其際,如何又容我們剔出寸膚,強謂某實人也,某實我也,某實心也,某實物也!何況人、我、心、物諸名,純出意想構畫,實非事物本所具有,縱有巧運語文之士,亦有時自喪難于圓轉自如,曲盡物態。循名求實,幾類隔靴搔癢,試癢又如何搔得著啊!善達因緣生法,自性空寂,此實十方叁世諸佛大解脫門;只要能問這不執藥成病,死在言句底下,將見我輩曆劫受用不盡。世俗偶聞佛說法空,辄嘩然軒笑,妄以什麼悲觀、厭世的惡名,強壓佛法頭上;東行西向,直不知錯到那裏去了。
叁、佛說現實事物,等是圓融無礙的。雖說我們爲了觀察、研究,或者實際上的應用,很可以運用我們的智慧,拿事物個別區劃起來,而一一賦予特定的名稱,但因緣和合的現實事物,畢竟呼吸相通、搏脈相貫的,畢竟是交相滲透,交相涵攝的;畢竟是不能因爲我們主觀底方便區劃就頓時隔絕關系,斷塞影響,而真能僵直的個別孤立起來的。前言因緣性空,是要我們填平鴻溝,撤除壁壘,不要將自己埋到自己掘發的墳墓內;現言圓融無礙,是要我們從一切衆生上面,摸到自己的鼻頭。在自己的一一毛孔,嗅著衆生底氣息,徹悟我與衆生,原本是痛癢相關的,原本應當共存共榮的!法法絕待,法法平等清淨,法法圓具無上功德。因之隨拈一法,無不直具佛法底全體大用,這一點也沒有神秘,只要我們自己當下直觀領取罷了。現在因爲時間的關系,我們對于佛法,只能描畫這樣的粗疏輪廓。再談人生:一般的講,人、就是世界上底人;生、就是生命、生活,人生、就是每個人對于生活所應禀持的態度。但是許多人對于生活,多半是不能或者不肯運用自己底思想,將自己生活好好地審顧一下,便依之采取一種適宜的態度;因此、自己生活幾乎全是因襲的,被動的,由于社會上風俗習慣與國家底政治、法律融凝鑄成的模型印出來的。這,也無妨說是沒有態度的。固然,只要一個肯用思想的人,對自己生活必有個趨向,能夠自成一家學說以求取世人信仰的;對于人生態度,當然更會塗上鮮明的彩色。這,不是我們短時間內列舉得出的。現在,我只能就影響我們現代生活最大的唯物論者來同佛法略加比較:唯物論者肯定人是高等動物,是由低級生物逐漸進化來的;生命,也只是透明的膠質溶液,也只是生殖細胞的演化,而且生物與非生物是有著極大區別的。人生活動,只是祖先遺傳的重奏,只是環境刺激的機械反射。生存競爭,更是天演公例,更是自然界的慘酷事實。我們要維持這傀儡式的生活,也只有奮勇的混殺上去。基于這種生存競爭的觀點,更瘋狂的歌頌權力意志,而誣蔑道德只是弱者用以系縛強者一條缰勒,否定了人類優秀的理性,絞殺了人類的責任觀念;所有將人類推墮到戰爭血泊裏的法西斯主義者,我們很可以說是從這氣氛裏孕育出來的。他們用所謂“滿足自然願望”,掩飾自己底侵略的罪行;他們用“優異民族”的騙诳,煽動或鞭棰良善人民葬身炮火。這是我們目睹的事實。我們真想人類破除偏私,誠信相與,我們先就要掃蕩這種危險思想,跳出這種危險思想。我敢說,佛法實在是人類的救星;最低限度,佛法值得我們在日常生活上借鏡的。佛法說人,只是他過去五戒、十善所招感的一種業果,絕對不是固定的。只要他能站在真理立場,爲衆生的幸福精進奮發,那末,他就與衆生底生命統一了,無妨高視闊步,跨入佛、菩薩底領域。假定硬要強生分別,不能從臭皮囊裏透脫出來,將又憑他自己底善惡輕重,依然六道輪轉,永無了期。即心見物,即物見心,也絕對沒有生物與非生物的差別。生命、是一空洞的抽象名詞,也是普遍潛在宇宙萬有裏面底閃燦靈光。假使法西斯主義者,造下了這滔天的罪惡,也是一死了事,這人間就太不公平。而且根據物競天擇的公例來講,正是他當仁不讓,不肯辜負他自己底天賦權力,用不著他自己良心上的負疚。而且、我們申張正義,奮力誅討,似亦未免近于庸人自擾。我們肯甘心這樣想嗎?我們現在蹲著的大地,果真就是命定的血腥戰場,永遠沒有滌蕩的機會嗎?否則、我說佛法在我們日常生活上,最低都有一種參考價值。最後、我要結論到佛教與人生的關系:根據佛教第一點的因緣觀,不但可以使人生從神權統治的黑暗世界解放出來,而且可以認定自己面前世界,法爾條理井然而不是亂雜無章的,才能安心生活,才能使奮鬥得著一個趨向,才能不將“自然”二字看得太呆,而又使自己跌入木偶生活。根據佛教第二點的因緣性空觀,人生才可以將自我靈活放大,庶幾與物觸處無礙,而真能昂首天外,大來大往。根據佛教第叁點的圓融無礙觀,將于現實事物關系更見緊密,事物價值,更見勝妙。腐朽神奇,彈指頓化,反視終日等量計較作繭自縛之生活,雖霄壤不足以喻其懸隔矣!記住吧!佛是從衆生本位跳上去的,我們當下誰都具備有成佛的資格。
(明真記)(見海刊二十卷九、十期)
《佛教與人生》全文閱讀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