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楊荦哉問(二次十則)
一
問:疑情不可蔔度,蔔度則成妄想;卓之所不解者,疑情與蔔度有何區別也?答:宗門之第一義,即不以佛祖聖賢在文字言語上所留傳的如何若何爲滿足,必須翻轉來向己躬下憤憤地要辨個究竟是什麼而後已。即這便謂之疑情,觸著磕著,無不當下翻向己躬下討究他個究竟是什麼,即這便謂之起疑情。然不得在那要根究的“究竟是什麼”上,用推論方法,先立下幾個假設,以爲不是甲或許是乙,不是甲乙必不出丙之與丁,如來書所雲疑之狀態,此正所呵斥之蔔度是也。然參禅所要根究的“究竟是什麼”,爲何不可用推度的方法呢?因爲此中所要究明的“究竟是什麼”,乃吾人情識上向來所未曾有過的,且是情識上絕對不能有的,要待吾人的情識窠臼徹底脫落時乃顯現的。若妄想蔔度,則是自己騙自己,自己阻礙自己,留著情識遮蔽他,使他不得顯現的。與北京赴上海時東西南北的方向,天津、保定、南京、漢口的旅途,原是情識上之所有的,是絕對不同的。今說此,並不是爲疑情不可蔔度一句話做注解,實是參禅用功的要緊處,故不辭唠叨耳!(見海刊一卷一期)
二
問一:如此用心是否妄念──如參念佛的是誰一句話頭,心思此念佛者果是誰耶?我也。何者是我耶?血肉筋骨無知之體非是我也,有知覺處方得謂我;腦主知覺,故我應在腦裏,腦亦血肉物質之一種,焉能化無知而爲有知!或系如機器、電器之類,因組織上而發生此種能力耶?然萬物原有何種性能方能發生何種功用,斷不能使本無者而化爲有,如汽機本有熱力之性能,故方有機器之功用,電機本有電力之性能,方有電器之功用,及降而言一切物質分子亦本具分合之性能,方能起化學作用,茲物質與精神絕不一類,何能以物質之本能而發生精神之功用耶!且窮究物質之本原,出于多元之分子,再進而推之則出于一元之原子,再進而推之則出于渺微之以太,因以太之律動種種不同而生種種原子、分子,又因其種種律動不同而生力、生熱、生音、生光種種之現象,是物之本原窮于以太,而其性能亦極于力、熱、聲、光、氣、液、固而止,絕無與精神可以相應相生之點,當知精神由物質組織上而成之理,無有是處!──窮搜極想,無有恰當之解決,如此起疑情,疑則極其疑矣,然參諸各禅錄及來函所雲,似正以是爲妄想,爲追尋,爲蔔度;在臺宗則正謂之外道異計也,究系如何,請師就此文下一斷語。
問二:如此用心是否合法──如參念佛的是誰,但心中想曰此念佛者是誰,神凝于誰,內視于誰,念法于誰,但用心至此處即止,如一刀斬斷,如勒馬懸崖更不再向前尋出個如何如何,解出個如何如何。換言之,即但起疑問而不自爲解答也。又如參無夢無想時主人公在何處,但一心看著那無夢無想時情景,心問此時主人公究在什麼處,一味咬定這裏,如抵斷崖絕路,更不再向前尋出個主人公在處來,解出個主人公在處來。如此用心,鄙見似于各禅錄暨師來函所示相符,然究是合否,請師就文下一斷語。
問叁:果如第二條用心,愚仍有疑問二焉:甲、止觀之法,無論系緣、製心、體真等止,其製心一處,截斷妄想流注之法門,與參禅之用話頭,愚見以爲並無二致。且參話頭僅抵止門,于觀門尚缺,是止觀較參話頭猶較完備也。乃禅宗則以己宗爲別傳無上法門,果何所以而雲然也。不特此也,並斥行止法者謂爲如石壓草,果止門如石壓草,則參話頭能獨異此诮乎!乙、佛法無論臺宗止觀之法,淨宗念佛之法,密宗念咒之法,禅宗參禅之法,及其他一切宗之禅定修持之法,據愚見可一例以觀,無非截斷妄流,製心一處,由定發慧,定慧等持之義盡之。果如此義不謬者,則愚見以爲亦不必定參前人所指定之話頭,即隨便自己定一話頭亦無不可耳。如桌現在寫字,則參墨如何是墨的,或筆是從何而來的,均未爲不可,何必定用古人公案中之話頭耶?不特此也,如人專心一意,注想一事意不紛流者,皆應與參話頭相等;是世上專心于一事一物者,皆合由無意悟道而悟道矣。是耶非耶?請爲斷之。
問四:六祖之時,既無參話頭之法,六祖又不許人坐禅,不知依六祖教法究如何用心做功夫耶?如無法,不幾蹈坐在無事甲裏之弊哉!
問五:達摩祖師九年面壁,及心如牆壁之語,皆與止門不殊,別無奇特,何以謂之別有心傳?
問六:六祖壇經般若品中有曰:“欲入聖位,然須傳授從上以來默傳,分付不得匿其正法。若不同見同行在別法中,不得傳付,損彼前人”。味其言,是確有法門可傳矣,佛法果有秘密法傳耶?
問七:唯心訣列舉一百二十種邪宗不是,但如何爲是,不見下解。末文但曰“唯在觀心”,此一語何能別得一百二十種之非耶?
問八:終日俗事,自是雜念,與無念之旨自極相背。若謂操俗務于功夫不妨礙,則截斷妄想流注及無念等法,可謂廢言。若謂一日只須作少時功夫,其他時仍可作事者,則一日作事時多,即雜念時多,僅僅少時無念,如何敵得生死?若謂做功夫時固無妄念,作事之時亦非妄念者,夫作事明明念念遷流,不得以動靜一如空言飾之,明甚,關于此點,幸有以教之!
問九:佛法住世,分正法、像法、末法叁時代,法應一耳,何能分叁?分叁,則將有真僞矣。且像法猶可曰以像爲教解釋之,至末法時果以何法爲法耶?答一:此種用心,亦可算得一種人我的析空觀,雖未是禅宗的參禅法,卻亦非臺宗所謂外道異計,因外道異計是有所執取,而此中但是推觀也。
答二及附答叁:禅宗參禅,是專心要求發明本來意,不在截斷妄想流注。但途路上所附著發現的截斷妄想流注的功效,亦自如來書所雲;此僅是附著發現的旁效,故不同分止分觀的止。但依交光禅師于楞嚴正脈中指前叁卷楞嚴爲說妙奢摩他之例,則將參究話頭爲妙止,亦無不可。參話頭原不必前人指定的話頭,但要須是直截根源的疑問,可以求一個天地同根、物我一本的根本解決者方是。若來書所援參究墨或筆之類,則適成尋枝摘葉的戲論矣。昔法蘭西人笛嘉爾,以對于一切皆疑爲不實而進求真實不已,卒之悟一切皆可疑爲不實而唯疑一切爲不實之意不可疑爲不實,因疑意爲不實者還是意而非他故也。此亦略近于禅宗的起疑參悟者,但禅宗不許人在意識的想像上推觀上建立出組織出任何道理,解說境象狀況爲如是者,要人親切分明得入現量性境,悟徹本真心地而已。又若法蘭西現在的柏格森,排斥各種概念,謂實在的唯直覺能得,因在直覺中不分能所而能所皆在覺中故,則較笛嘉兒更密符一層矣。近日北京大學印度哲學講師梁漱溟所作的唯識述義中,謂“大家不要把佛家坐禅,看成什麼外國養生家、中國道家、印度外道的古怪神秘把戲,佛家的禅定不過要求真現量罷了,更沒一點別的意思”。永明壽禅師曰:“夫禅宗者,真唯識量,但入信心,便登祖位”,則更大大的宣露矣。能但從“萬法唯心,心在何處”蓦直追到底的追究落去最好;如欲先求理解,則于唯識諸書仔細研究一番亦好。
答四:六祖前,但隨人有何情識知解功習上的粘縳,與他解去了,還他一個本來明明淨淨的便好,由他隨分穿衣吃飯去,所謂“修證即不無,染汙即不得”也。若坐在無事甲裏,則便是爲無事甲染汙,亦是爲無事甲粘縳。
答五:莫錯認面壁及心如牆壁便爲達磨!但達磨究竟有甚奇特,我亦到今疑著!答六:壇經原文,第以悟佛法者不可不傳授人,傳授人須觀是器非器耳。蓋六和僧須見和同解、戒和同遵,恐彼知見不端,行履不正,妄附聖法以行邪僞,自誤誤人,爲害非鮮,故須同見同行乃可。而同見同行,只從自悟自證得來,佛祖不過爲之印定而已。知見宗旨之辦,接機應用之方,古人喻以軍符,亦非定無傳授。答七:情有偏著,取爲實法,一百二十種所以皆爲邪宗。但觀唯心,無邪不正。答八:動念息念皆歸迷悶,若能提得起本參話頭,自然做著坐著的無不是他。答九:正法、像法、末法,乃依世俗谛說佛教在世間的盛衰狀況而已,正法時多能從佛法修行證得聖果者,像法時鮮能證果,但尚多明理行道,持律儀而具形像者;末法則儀像亡濫,以佛學資談柄,比丘中修持者亦鮮矣!(見海刊一卷二期)
答楊陛雲問問:弟子前曾學習調息靜坐,坐至靜極之時,雜念漸少,忽然如浮于虛空,不知有身,不知有處,但渾渾然似知非知,似睡非睡,有時亦如睡眠,迨至醒來,頗覺頭目清明,精神爽朗,四肢安適。弟子常以此境告人,或謂此系邪定,恐入歧途,故弟子近來不敢再試。茲弟子參研佛學,見禅宗法門,亦須入定,然後大澈大悟而得成佛。蓋佛之法門,乃至尊無上,是故弟子竊有志于是。特竭誠叩求吾師:前之定境爲邪爲正?若何修習可改弟子之邪定而入正定?不墮魔外,直至佛地!又如何可以一生取辦?若必須數世,則菩薩尚有隔陰之迷,誠恐來世一有福報,便爾忘卻,豈不可惜!敢問修何功德,能令世世不迷?並懇求指示:先看何種經論?俾便研閱。
答:詳考來訊所言靜中境況,雖非邪定,亦尚非佛法之正定!蓋是欲界──即吾人及六欲天界,凡夫修習禅定,尚未能得到梵界,亦曰色界──之禅定。論界、則禅定須欲界以上之梵界及空界,乃能有之。在欲界之過程上所發生之各心境,于此不怖不悔,不憂不喜,不昏不散,不浮不沈,不退不失,能善安住,一二叁年或有能得證梵界禅定者;然此正所謂執身修入之凡夫定也。于佛法論,此亦歧途。況無佛法真慧,在欲界未到于禅定之過程上,便往往流入鬼神仙魔等邪徑者乎?來述靜中心境,亦可安正徐進,但急須研佛理,務令正解正念同得現前,以求定慧相應。所謂慧者,即內身心、外世界,徹底全空,圓明寂照之真空慧也。一生取辦,全在乎此。可請童蒙止觀、禅波羅密、摩诃止觀、首楞嚴經,細參究之!(見海刊一卷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