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佛教的研究精神
佛教教人信,也教人疑,所謂“大疑大悟,小疑小悟,不疑不悟”。所謂信者,是信言語文字能夠解釋明白的理;所謂疑者,是疑言語文字所不能表達的事。中國的禅宗就是教人提起一個疑情,死心參究,等到功夫成熟,自然還你個消息。佛教所研究的範圍很廣,研究的野心很大。普通人以爲科學家最善懷疑,最喜歡研究“爲什麼”,其實也並不如此,科學家大多只問“什麼”,而不大敢問“爲什麼”的,最敢于問“爲什麼”的恐怕只有佛教了。例如電學家只說明鐵的分子排列整齊就會發生磁力,但不再問爲什麼發生磁力,爲什麼銅分子排列整齊不會發生磁力。又如大家知道水到了攝氏一百度會變成蒸汽,科學家只說明如此如此,但並沒有說明水爲什麼必須吸收了潛熱才能變汽,也不再問這潛熱爲什麼會潛藏在蒸汽內。牛頓只發現了地心的吸引力,但至今沒有人說明地球爲什麼有吸力。所以我們不要迷信科學,以爲世界上所有的“爲什麼”都被科學家解答了,其實單就物質一方面講,尚有無窮數的爲什麼始終沒人解答,而且始終還沒有人敢問一句“爲什麼”。佛教徒確實是勇敢而聰明得多了,他好像獅子受了獵人的一箭以後,他不看箭傷,偏要看這箭的來源。佛教處處在找個因,就是處處在問“爲什麼”。人生宇宙的問題,並不是單從物質方面可以求到解答的,必須在精神物質雙方面去研究的。所以佛教的研究精神實較科學爲偉大。
(一)研究的方法
科學的研究方法,不外乎邏輯中的歸納和演繹二法。歸納是從一一物的功用變化,求得其共同遵守的規律。演繹則是從某幾條已知的公理,或已經證實的規律,再推求未知的理論。科學家使用這兩種方法時,態度是非常嚴謹的,但是有時歸納所得的結論,未必可靠。例如牛頓萬有引力的公式裏沒有把物體運動的速率加進去,又如物質不滅能量不滅兩定律的錯誤。但根據演繹法而建立的各種算學則尚無此弊,因爲他們所根據的基本理論,雖非如佛教中淨智現量所證,然亦並不違反世界現量,故在佛教徒的眼光看來,可認爲是事實的。
佛教中所用的研究方法,較諸科學更爲嚴謹。根據佛教的內明,所謂事物的真相,必須用遠離煩惱所知二障的淨智真現量,方能顯現。今爲通俗計,不得不退一步而采用因明學之現量及比量,此種現量比量實與科學家的理智相符,亦爲人間所共同承認者。故因明學的叁支式與邏輯的叁段論法相同,惟次序恰恰相反。因明是先出“宗”,次出“因”,最後出“喻”;邏輯則先立“大前提”,次立“小前提”,最後立“斷案”。斷案即因明的宗,小前提即因,大前提即喻。茲舉例表明如左:
A邏輯叁段論法
(1)大前提 凡金屬物皆能傳電
(2)小前提 鋁爲金屬物
(3)斷 案 故鋁能傳電
B因明學叁支式
(1)宗 鋁能傳電
(2)因 因鋁是金屬物
(3)喻 現見所有金屬物皆能傳電。例如銅——同喻
現見不傳電者皆非金屬物。例如瓷——異喻
這兩種論法除大前提與喻稍有不同外,其余皆同。因明的喻支分同喻異喻,比大前提爲周到,而且喻中避免“凡”字,特用“現見”兩字,亦較大前提爲靈活而無過。喻支是很穩健的歸納法,大前提的“凡”字則頗易流爲武斷,蓋鋁之能否傳電,尚待推斷,何以在未斷定前,就說凡是金屬物皆能傳電,豈非冒險。故如對敵方辯論時,用邏輯的叁段論法便不如因明的有力而無過。于此可見佛教所用的研究方法的嚴密,較諸科學方法猶有過之。
(二)研究的工具
科學家對于研究時所用的工具極爲注重,他明知眼耳身叁根(鼻舌兩種器官在科學研究中並不重要,各種香氣和味道是否也可用各種波動曲線來表示,現在尚未提及)對于光、聲、熱、硬度的分辨,不夠精細,而且各人的辨別力不等,漫無標准,所以早就想出許多儀器,如測光計(照相用之感光表亦是一種)、波動儀、音叉、硬度計、寒暑表、熱量表等,假借各種物體的感受力,作數量的表示,以避免主觀的錯誤。其他如測量天體,則有天文鏡,察看極微的生物,則有顯微鏡。又如電力電波和磁力線等,根本不是器官所能感覺的,則有各種電表及磁場強度計。又有測量距離角度的經緯儀等測繪儀器,測量液體濃度的比重計,測量重量、厚度、長度、時間等都有極精密的儀器,種類名稱,多至不可勝數。科學家利用這許多精確的儀器,得到很寶貴的各種單位的數量,由此用算學的演繹法,推求各單位數量間的關系,並據此繪成種種曲線圖表,以說明各種物質的變化。那麼,這許多儀器該是百分之百的正確了。不,這些儀器都是有錯誤的。科學家明知其有錯誤,所以又想出糾正錯誤的方法。科學家用種種儀器去彌補器官的缺陷,又用理智去糾正儀器的錯誤,但運用這理智的是誰?這個東西萬一有錯誤,又該怎樣去糾正它?科學家始終沒有懷疑到這一點,不肯也不敢再提出這個問題,只得截去這一段疑問,讓哲學家去胡思亂想,讓宗教家去說神說鬼。
佛教卻能緊緊地抓住這個問題,認爲這是一切工具的主要工具,是一切儀器的標准儀器,是能照一切物象的明鏡,萬一這主要的工具失了效用,標准儀器失了正確性,明鏡上蒙了一層塵垢,則一切的一切都非真相。佛教指示我們,所有衆生的心體都如明鏡,與佛無二,只因明鏡上都蒙了塵垢,失了照的功用,必須加以磨洗的功夫,才能恢複其朗瑩的本體。浩如煙海的叁藏十二部經,無非說明種種的塵垢有種種的磨洗方法,其目的無非要恢後明鏡朗照的功用,使對于宇宙人生的真理,能徹底的明了。可是,磨洗的功夫真不簡單,磨洗也要用磨洗的工具,磨洗的方法。現在寺院裏所供的金身佛像、鍾鼓魚磐、香花幢幡,在一般人誤認爲迷信的,那裏知道這就是磨洗的工具。在密宗寺院裏,布置得更是光怪陸離,使人感覺到神秘,其實佛教裏根本沒有神秘的東西,事事物物都有理智的根據,不過因爲理論深奧,一般人不容易懂得罷了。再看到淨土宗的精勤念佛,禅宗的坐香跑香,律宗的開堂傳戒,以及其余教宗的看經作觀,無一不是磨洗的功夫。所以我在此懇切的勸請讀者,切莫對上項事物作迷信想、作輕蔑想、作神秘想,要知佛門中一舉一動、一事一物,無不從大覺的淨智中流出,正所謂佛法如甘露水,滴滴皆甜,如摩尼珠,面面皆圓,讀者試嘗一滴,便知此語不虛。
(叁)研究的對象
科學家所研究的對象,是物質的構造,物質的運動變化,物與物的交變,及變化中所發生的各種數量的關系。以佛學中的名詞來講,就是僅僅研究到百法明門論所說的色法,和時、方、勢速、次第、等幾個不相應行法,而並未研究到心王心所等心法。以色法與心法比較,色法遠較心法爲呆滯;心法的生滅變化,靈活異常,不如色法之容易捉摸。但色法雖然簡單,科學家研究時,仍不能作總合的或整個的研究。如有甲種現象的變動,受到一種以上的他種現象乙丙丁等的影響時,惟有將丙丁等現象停止動作,只剩乙種一個現象動作,然後方能推知甲乙兩種現象變動的因果關系。例如電流的強弱,是受電壓和電阻二者的影響,要明了電流與電壓的關系,必須使電阻固定不變,或要明了電流與電阻的關系,則必須使電壓穩定不變。所以科學家研究的對象,常常把繁複的事物,設法化爲極單純的變化,決不能把整個變化一起研究的。
這樣把研究對象單純化的方法,佛教也是采用的。佛教所研究的對象不僅是色法,而是色心混合之體,其變化之錯綜繁複,遠在色法之上,故研究時亦必須使此對象化爲單純。現在佛教中最盛行的念佛法門,即是使注意力集中在“南無阿彌陀佛”六個字上面,不使散亂。又如參禅之參究一句話頭,教人看“父母未生前本來面目”,及其他種種禅觀法門,亦無非是這個意思,等到心的作用從單純而入正定,猶如風靜浪止,水面如鏡,再以此鏡照一切物象,自然得到真面目,與我們用紛亂心看到的完全不同。我們的紛亂心猶如起了風浪的水面,光影雜亂,當然照不出事物的真相了。
上面所講的單純化的科學方法,在應用到無情物上面,並無不當,但若應用于有情物上面,如研究生理或心理的種種反應,就感覺困難了。現在的解剖學雖然很發達,人體各部的機能都很明了,但這已經變爲死體的研究,而不是活體的研究。因爲人體裏不單物質的因素非常複雜,而且還夾雜著無數的心的因素,在活的時候,研究的人無法使這許多因素停止,于是就不容易考查某種單純的關系。若任令這許多因素存在,而欲考查一整個的活潑潑地心色混合的動態,那就使科學家束手了。對于這種問題,則惟有應用佛教所修的定慧才能夠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