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禅淺識
陳兵教授著
近幾十年來,面對種種挑戰和社會人心的種種問題,不少大德在探索應機弘法的路途中,共同認識到濃縮了印度佛學精髓、最具中華文化風格的祖師禅,是最當現代人機宜的法門,佛教振興之機,端在禅宗。太虛大師曾說過:“中國佛教之如能複興也,必不在于真言密咒與法相唯識,而仍在乎禅。”而振興禅宗,必須對元代以來日趨衰頹的山林禅、叢林禅、文字禅、狂禅作一番整頓改革,著力解決好禅與現代人緊張繁忙的世俗生活如何結合融洽的問題。臺灣的“現代禅”、“安祥禅”等,都是抓住這一決定禅宗命脈的關鍵性問題,力圖開辟出禅宗現代化、生活化的路徑。淨慧法師作爲禅門泰鬥虛雲老和尚的入室弟子,以振興禅宗爲己任。中共十一屆叁中全會後,主編《法音》,以文字般若弘法,普攝群機。近十年來力複祖庭,主編《禅》刊,慘淡經營,功業昭著。他提倡的“生活禅”,凸現了禅與生活融合一體的主旨,旗幟鮮明,口號響亮。“生活禅”是淨慧法師據多年修持、弘法的經驗,總結了海內外諸大德禅學革新的思想後所推出,醞釀已久。記得1991年,我與淨慧法師晤談中,曾就“禅是溝通佛法與現代社會的唯一橋梁”取得默契,討論過關于禅生活化的問題,法師的遠見卓識,使我深爲欽佩。河北禅學研究所成立之初,將深化生活禅列爲一大研究課題。愧我學淺識陋,對生活禅無何貢獻。淨慧法師自1993年起年年舉辦“生活禅夏令營”,率知識青年共修,取得了可喜的成績。他在生活禅夏令營和柏林寺禅七所作的一系列開示、講話,詳悉提示了生活禅的宗旨、特質和修持法要,拜讀之下,獲益良多。茲就生活禅契理契機的特點和禅法,略呈淺見,以就正于淨慧法師,並與同好者商討。
生活化與化生活
“生活禅”,顧名思議,是在生活中參禅。淨慧法師提示生活禅宗旨說:“所謂生活禅,即將禅的精神、禅的智慧普遍地融入生活,在生活中實現禅的超越,體現禅的意境、禅的精神、禅的風采。提倡生活禅的目的在于將佛教文化與中國文化相互熔鑄以後産生的具有中國文化特色的禅宗精神,還其靈動活潑的天機,在人間的現實生活中運用禅的方法,解除現代人生活中存在的各種困惑、煩惱和心理障礙,使我們的精神生活更充實,物質生活更高雅,道德生活更圓滿,感情生活更純潔,人際關系更和諧,社會生活更祥和,從而使我們趨向智慧的人生,圓滿的人生。”(《生活禅開題》)又強調“在生活中實現禅悅,在禅悅中落實生活。”一言以蔽之,生活禅的特質,在于淨慧法師所總括的將祖師禅、佛法“生活化”和“化生活”兩個方面的結合。這是針對現代生活,對祖師禅乃至全體佛法的靈活運用,是對佛教積弊痼疾的改革針治,契理契機,意蘊深闳。
生活化,謂深入世間,直面人生,將佛法、禅融入生活、運用于生活,將修行落實于生活,把佛法和生活打成一片。用淨慧法師的話說,修行的人“必須把佛法淨化人生(利樂有情)、淨化社會(莊嚴國土)的精神,完整地落實在生活中,落實在工作中,落實在做人的分分秒秒中”,“將信仰融入生活”,“在生活中修行,在修行中生活”。提倡“關懷人生、覺悟人生、奉獻人生”,反對脫離現實,逃避生活,躲到深山裏去隱修,把佛法與世法、出世與入世、修行與做人打成兩橛。這是太虛大師、趙樸老等倡導的“人間佛教”精神的具體化。“生活化”並非“世俗化”,所謂世俗化,一般指宗教不得已放棄自己清淨離染的主旨,隨順、順應衆生的世俗價值取向,未免有舍高就低、同流合汙的意味。“生活化”則要求學人發揚大乘入世擔當的菩薩精神,走入世俗生活,深入衆生世界,投入兩個文明的建設,在生活中、衆生中勤修佛教倡導的戒定慧叁學和菩薩道六度四攝,盡職盡責,奉獻力量,以佛法的智慧指導生活,點化生活,淨化自心,消解生活中的障難煩惱,使人生活得幸福、自在、灑脫、安祥、有意義、有價值,在生活中體味法樂禅悅,獲得正受,在生活中體悟自性涅槃
發現真正自我,從而超越生活,超越生死,並且自行化他,帶動廣大衆生一起過好正見正受的生活,淨化國土社會,莊嚴人間淨土。此即生活禅的另一面“化生活”。生活化與化生活一體兩面,不可分割,其實質,是用佛法的智慧來點化現實生活,改造生活,超越生活,圓滿生活,將生活佛法化,變衆生癡迷、汙染、淪墜的生活爲正覺、清淨、向上的生活。
生活化、化生活,非僅應機施設的一時方便,而是釋尊教法、中華禅宗本來具有的主體精神。釋尊成正覺後,並未坐在山林裏獨享涅槃極樂,一味放光動地驚駭人天,而是以人中覺者、生活導師的形象,從菩提樹下走入滾滾紅塵、攘攘人海,緊扣衆生的生活,孜孜說法不倦,諄諄教誡國王、大臣、商賈、賤民、婦孺、妓女、強盜等各種各樣的人,就其不同根性,教導他們如何善度人生、超越人生,不僅教人反省人生諸苦,體悟世間苦、空、無常無我,修證常樂涅槃,而且教人如何擇業、工作、持家、理財、教育子女、盡分盡責、治理國家,過好物質生活、倫理生活、社會生活,你看他教誡善生子、玉耶女、阿世王等人,是何等平易親切!大覺至聖的佛陀,每天也仍是著衣持缽、次第乞食、洗缽洗足、打坐、沐浴、巡視僧寮、接待求法者,他的圓滿智慧、教化功業,表現在他的日常生活中。作爲教主、導師的佛陀,在僧團集體中並不搞特殊化,自言“我入僧數”,自列爲僧團集體中的一員,留下爲病老比丘洗刷汙穢、洗衣、倒水、穿針引線等佳話。當時佛陀門下的很多證到阿羅漢果的弟子,也並非“自了漢”,而和民衆保持著密切的關系,常深入民衆中去說法教化,幫助人們解決生活中的困擾憂患。直到今天,我們還可從南傳佛教看到佛陀時代的遺風。大乘佛法更是號召修菩薩行者走到衆生中去,深入生活,以朋友的姿態與衆生廣結善緣,在利樂衆生、度化衆生中趨向佛果,若不廣度衆生、莊嚴國土,是不能成就無上正覺的。大乘道六度四攝等行,若離了衆生,離了社會生活,便無從修行。中華祖師禅,正是握得佛法尤大乘佛法的這一心髓,將生活與禅打成一片。六祖說得好:“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禅宗鼎盛的唐宋時代,宗門下大德,多是在著衣吃飯、擔柴運水等日常生活、動用雲爲中參修,很少有長年枯坐深山打七閉關、摒絕人事而修者。六祖以一舂米行者開悟得法,得法後又混迹獵人中保任十六年之久,以行動表明了禅生活化、化生活,于世間生活中覓取正覺的精神。他如百丈懷海之率衆耕作,“一日不作一日不食”,香嚴智閑之鋤地以瓦礫擊竹而開悟,龍潭崇信之煎餅求道,隱峰禅師之推車度衆,南泉普願之牧牛采樵,雪峰義存任數百人飯頭,天衣義懷任水頭等,禅師們在生活中參修的精神,不勝枚舉。
從佛法究極義理來說,“一切法皆是如”(《般若經》),世間萬象,生活之全體,本來無不是真如實相的顯現,無時不在說示無我無相,真空妙有之理,所謂“是法住法位,世間相常住”(《法華經》);視聽言笑、舉手動足、待人接物,無不是本來心性的機用,不管開悟與否,本來如是,全體現成,圓滿無缺。故真正開悟,必從生活日用中參修而得。只要善修,生活中無處不是禅。淨慧法師說得好:“滿目青山是禅,茫茫大地是禅”,“信任是禅,關懷是禅,平衡是禅,適度是禅”,“善意的微笑是禅,熱情的幫助是禅,無私的奉獻是禅,誠實的勞動是禅,正確的進取是禅,正當的追求是禅”……。
誠然,人根不等,法門萬千,佛法中也確有放舍萬緣、摒絕人事,隱避深山長年閉關專修的法門,修密法者尤多以這種方式修習而得成就,過去藏地的大德,一閉關就是一二十年。這種修法的價值自是無可非議,但這起碼不是印度正法時代和禅宗盛期占主導地位的法門,更無佛陀教導在家人如此修行的憑證。《優婆塞戒經·禅波羅蜜品》,不示在家菩薩以四禅八定,而只教以在生活中觀心的禅,這種禅即是《般若經》所說“覺意叁味”或“隨自意叁昧”,與祖師禅同屬一類。正宗的祖師禅,貴在日用中活潑參悟,不主張舍離人事專修。出家住山,謝絕萬緣,靠別人供養專意修行,無疑是條易行道。但非廣大在家人所能行,尤非信息時代、商業社會的絕大多數人所能行,今天即便是出家人也不易具備那種條件。以這種修法爲主導,只能使佛法脫離民衆,傳播範圍越來越小,大家都不信佛,誰肯供養少數幾個出家人修行
佛教在印度本土絕迹,大概主要應歸咎于所弘的法脫離民衆生活。禅宗在元代以後不斷衰頹,當與漸失活潑宗風、禅法脫離生活有關。倡導生活禅,實際上是在現代社會重振唐宋禅風,這是禅宗得以永久傳續的唯一出路,也是佛教對社會、衆生應盡的責任。
禅要——“生”與“活”
對禅來說,能否提供給人們一種易入易行、切實有效的修行方法——禅法,比建構禅的理論更爲重要。禅法,乃禅與生活契合,從而使禅爲很多人親履實踐的關鍵。淨慧法師開示生活禅的具體修法,相當親切平實,如將生活禅的要點總結爲將信仰落實于生活、將修行落實于當下、將佛法融化于世間、將個人融化于大衆四點,以具足正信、堅持正行、保任正受爲修行叁要,強調持戒、因果、正見、福德,教人“在盡責中求滿足,在義務中求心安,在奉獻中求幸福,在無我中求進取,在生活中透禅機,在保任中證解脫”等,皆深符祖意,甚得禅要,將深奧難懂的禅用平實活潑的方式作了現代式的表達。學人依之參修,已得受用,效果良好。名符其實的生活禅,既應落實于生活,又應是純正的祖師禅,這就要求它既融入生活、切實易行,又要具佛法、祖師禅超越世間、超越生活的特質。《般若經》般若方便不二、《金剛經》“應無所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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