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本文上一頁子佛教的學問,但學問歸學問,是否在修行上達標及格,或者開悟解脫則是另一碼事。這樣的人在理論上用功多年,在實踐上不得力,聽說禅宗教外別傳、以心傳心,可以使人“言下頓悟”,當然會抱著一個求悟的心態,也抱著他對佛教的種種認識和見解來向老禅師們請教。當這條棒子不由分說地,沒頭沒腦地打在頭上時,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呢?可以有種種結果:
一是認爲禅師是瘋子,根本不懂經論,在那兒瞎棒亂喝一氣,故弄玄虛,自己可以不予理會,揚長而去。二是如臨濟大師那樣,在挨棒子後反省:到底自己“有過無過”。叁是被棒子打得暈頭轉向,不知所以,還有一些,確實是被打得頭破血流,暈死過去的。所以,當時那些著名禅師門下,多則千人,少則十余人,真能在棒下開悟的人卻寥如辰星。
這幾種結果都有一個共同之點,就是在棒子一擊之下,原先那一肚子的疑問和希望,都會霎時無影無蹤。一切理性的、情感的、認識的東西,都會在這一棒子的打擊下蕩然無存,使自己的心靈或念頭,得到那麼一個極爲短暫的、“空”的狀態。用禅宗的話來說,這是石火電光的一瞬,你若把握住了,見到了,那就道喜了;你若錯過了,在上面東張西望,疑神疑鬼,那就可惜了。這個極爲短暫的、“空”的狀態——姑且如此說,其實未必,因爲這種狀態是“不可說,不可說的”,禅宗稱之爲“念頭脫落”,或“桶底脫落”。這也是念頭,也是一念,不過是“無念之念”或“念而無念”之念。若能在這樣的一念中通向根本,如水潦和尚所說的“于一毫頭上識得根源去”;若能在這樣的一念之中見到全體,如南泉禅師所說“猶如豐虛,廓然蕩豁”;若能在這樣的一念之中見到如六祖大師所說的“何期自性本自清淨,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如五祖所說“不識本心,學法無益。若識自本心,見自本性,即名丈夫、天人師、佛”。若能在棒頭一擊之下領會到這一切,那麼在禅宗的意義上就是明心見性了、開悟了。
棒是棒,喝是喝,使用的目的一樣,但德山和臨濟兩位大師使用起來卻各有風采。德山禅師的棒,如他的學生岩頭所說:“佛來亦打,祖來亦打。”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道得也叁十棒,道不得也叁十棒。”總之接客送客都是叁十棒。這樣的作風當然無學可言,那些滿腦袋經論和學問的人在這裏根本排不上用場,既不能說,也不能想。“我宗無語言,實無一法與人”,德山把自己的立場是擺明了的。而他的學生如雪峰開悟後說:“我當時空手來,空手歸。”這在禅宗內是值得贊歎的境界。在這裏,人的精神處于這樣的狀態中,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不能往下追,往下追就畫蛇添足,犯了禅宗的大忌。臨濟大師在開悟後說:“原來黃檗佛法無多子”——沒有什麼嘛。宋代著名的楊歧方會禅師剛開悟時,他的老師石霜楚圓急迫地對他說:“知道這般事便休。”你若信得過、把得牢、看得穿,就是以心印心、以燈傳燈了;你若信不過,“這算什麼?”心裏狐疑不決,那就隔山隔水、千裏萬裏了。
而臨濟禅師的喝,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有時一喝如金剛王寶劍,有時一喝如踞地獅子,有時一喝如探竿影草,有時一喝不作一喝用。”臨濟喝與德山棒齊名,被稱爲“激箭似禅道”。在千思萬緒之中,自己振發胸懷,長嘯一聲,或作一下獅子吼,頭腦中會有什麼感覺?當自己在漫步中沈思,耳內忽然得聞一聲高吼,或受到意外的驚動,心中那刹那間的狀態是如何呢?那千頭萬緒,沈思著的一切當然會被甩到爪哇國去了。忽然“回神”,回過“神”來的那瞬間,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什麼內容也沒有,但卻如尋的之矢,蓄勢而發。念頭中的這種狀態,許多人並不陌生,但恰恰沒有明心見性這個目的。臨濟喝與德山棒的作用一樣,都是爲了達到“玉宇澄清萬裏埃”。那一念清淨,就是禅宗認爲的心之本、法之源。沒有這一念的清淨,思維、認識就不能展開。這一念的清淨,如同無弦之琴、無盤之棋、無墨之筆那樣回旋遊蕩、千變萬化,永遠可以去書寫“最新最美的文字”,可畫“最新最美的圖畫”。棒喝唯有這樣的作用和意義,在禅宗內稱之爲“逼拶”—— 拶者,夾手指的刑具也,十指連心,受刑之人心裏的滋味不是他人能夠體會的。棒喝,當然還有緊逼迫人的機鋒恰恰給當事人以如此的感受,心裏如上了刑具一般。南方的一些人見過鄉下榨菜子油的作坊嗎?如那樣的榨法,把精神中的一切“油水”榨幹,這就是棒喝、機鋒的逼拶。
逼拶是對精神及其內容的壓榨和掃蕩,在禅宗內宗師相見時、接引學人時步步緊逼、寸步不讓,不到山窮水盡決不收兵。修行火候不到、對禅宗宗旨意趣體會不明的人,用不了幾個回合就敗下陣來。下面請看一則公案:
五代時雲門文偃禅師到江州傳法,南唐的尚書陳操設素筵招待他——他們都是唐末著名禅師陳尊宿的弟子,算是同門師兄弟了。但彼此相見,機鋒就鬥開了。剛一入席,陳操劈頭就問:“對于儒家的經典,用不著來請教你,而佛教中的叁乘十二分教又各有各自專門的法師。我想請教的是,怎樣才夠得上是一個真正的修行者呢?”陳操雖貴爲尚書,參禅多年,並得名師指教,所以一見面就用機鋒來考查雲門禅師。而雲門禅師淡淡一笑,反問他:“關于這個問題,尚書大人曾問過幾位行家呢?”雲門禅師反守爲攻,但卻先繞了一個圈子。陳操緊迫不舍,說:“那些不用說,只是要請你這個大和尚現在就告訴我。”雲門禅師仍然不直接回答,再繞了一個圈子,說:“先不談這個問題,我要請教大人,佛教經典中到底表現了什麼主要的意趣和主題呢?”陳操終于上鈎了,但仍保持著禅宗行家的身分,他說:“那不過是黃卷赤軸而已”——一些條條款款的文字記載罷了。雲門禅師卻乘機反攻,追問道:“對,你說那些僅僅是些語言文字上的。不錯,但究竟什麼才是佛教的意趣和主題呢?”陳操雖然上鈎,因爲畢竟內行,所以仍不失身分和分寸,他說:“口欲談而辭喪,心欲緣而慮亡。”——准備說的時候,卻失去表達的語言,正准備思考的時候,卻把思維本身忘記了。對一般人而言;這位尚書的確達到了極高的水平,出語玄之又玄,不落邊際;但雲門禅師卻立即拿他這兩句話開刀,雲門說:“口欲言而辭喪,是針對“有”而言的,如果我居于“無”,你這句話就是多余的了。思欲緣而慮亡,只是醫治妄想、煩惱的一種方法,都只是佛教中的一些具體方法而已。大人請你再深入說說,到底什麼是佛教的意趣和主題?”這時陳操不知所措,回答不上來了。雲門禅師把這個問題暫擱一邊,問:“聽說大人看過《法華經》,是嗎?”陳操說:“我是看過。”雲門說:“《法華經》中說,一切治生産業皆與實相不相違背。佛說到這裏時,大人知道非非想天的天宮中,有多少天神聽不進去,而退出了釋迦牟尼佛的法會呢?”——陳操尚書剛才的回答,恰好與非非想天的境界相類似,遠非禅宗明心見性的境界,所以他仍然回答不出來。這時雲門禅師說:“對于禅宗的實際境界,幹萬不要草率地以爲一參就悟。那些精通叁經五論的大法師們,從理論的故紙堆中鑽出來到禅宗門下修行,花十年、二十年的死功夫尚且沒有幾個人能弄懂這個主題和意趣的所在。尚書大人成天忙于國家大事,又怎能輕易地弄懂這個道理呢?”陳操慚愧地向雲門禅師道歉,並禮拜說;“實在對不起,這是我的無知啊”!
這是一則極爲精彩的公案,從幾個層次表現了禅宗的風格和特點,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逼拶。在這則公案裏,雲門禅師對陳操的思想和認識層層剝剔,把陳操自以爲是的見解掃蕩得一幹二淨,最後不得不服輸。陳操是老禅客,對禅宗也有見地,當然還不純,遠沒有雲門禅師高妙,所以在機鋒往來中節節敗退。下面再選一則大慧宗杲禅師《宗門武庫》中的一則公案欣賞:
梁山觀和尚會下,有個園頭參得禅,衆中多有不信者。一日有僧去撩撥他,要其露個消息。乃問園頭:“何不問堂頭和尚一兩則話結緣?”園頭雲:“我除是不問,若問,須教這老漢下禅床而立。”及梁山上堂,園頭果出而問曰:“家賊難防時如何?”梁山雲:“識得不爲冤”日“識得後如何?”梁山雲:“貶向無生國裏。”曰:“莫非是他安身立命處否?”梁山雲:“死水不藏蛟龍。”曰:“如何是活水裏龍?”梁山雲:“興波不作浪。”曰:“忽然傾淵倒嶽時如何?”。梁山果從法座上走下,把住雲:“闍黎,莫教濕著老僧袈裟角。”大慧杲禅師雲:“須知他悟的人與知悟的人相見,自然縱奪可觀。”
這是一則宋代曹洞宗內的公案,園頭是寺廟裏管菜園的僧人,大家都不知道他是開悟的人。他有一個朋友知道他開悟了,慫恿他到老和尚那兒去亮相,好讓大家知道和承認。于是鑼緊鼓密地演出了這一則公案,並一層一層地展現了禅師們的精神和心理狀態。你看,“家賊難防時如何?”——煩惱是衆生的天性,防不勝防,治不勝治,應該怎麼辦呢?“識得不爲冤”——自己知道、明白心中的煩惱,有自知之明已經了不起了。也就是說,明白什麼是煩惱,那個“家賊”就沒有大的危害了。園頭追問說:“識得後又如何呢?”總不能察清了案子不去破案嘛,不能讓犯人逍遙法外嘛。梁山觀禅師回答說;“貶向無生國裏。”——把這一切,不論煩惱和認識煩惱的理性和力量統統“空”掉。但園頭卻緊迫不舍,說:“莫非是他安身立命處否?”禅宗的高妙之處就是如此嗎?梁山觀禅師說:“死水不藏蛟龍”——這樣的境界只是沒有生機的一潭死水,而開悟、解脫後的精神卻如蛟龍一般。“如何是活水裏龍?”——開悟、解脫後的境界究竟如何?“興波不作浪”——是這樣的平和雍容,沒有什麼超凡脫俗、與衆不同的地方。“忽然傾淵倒嶽時如何?”——平和中庸,並不排除一些特殊的非常狀態。“莫教濕著老僧袈裟角”——雖然如此,不可久留,還是應回到中庸平和的平常心這種狀態之中。
禅師們的這種問答,機趣相當深入和廣泛,如不是行家裏手,就會如陳操那樣敗下陣來。所以機鋒往來如同真刀真槍的性命相搏,不是一般性的那種辯論。禅宗內“棒下無生忍,臨機不讓師”的古訓是認真和嚴肅的,若以遊戲的態度來對待機鋒棒喝,那就永遠入不了禅宗之門。
《心靈鎖鑰 第四章:頓悟成佛話念頭(二)殺人刀、活人劍——針對念頭的機鋒與棒喝》全文閱讀結束。